第37章
送君入羅帷
3025

  隻見黃庭之中, 鴻蒙天地初分, 天空火雲滾滾隱有龍吟, 大地布靜水一方, 晶晶然如鏡,清澈見底。


  穆雪開了內視之眼,頓覺我中有我, 見自己元神端坐於那片水鏡邊緣。


  泓澄的水底躍出一條眈眈猛虎。


  和以往不同的是, 那虎甩了甩湿漉漉的毛發,竟然繞著穆雪走了半圈,在她身側匍匐下來。


  穆雪吃驚地側目看去, 隻見那虎化為一位渾身湿透的男子匍匐於地。


  後背上漂亮的肩胛骨聳動,水珠順著肌膚滑落,精實的手臂撐起身軀, 將一頭湿漉漉的頭發向後抓去, 眯著眼睛向穆雪看來。


  睫毛上尤自掛著剔透的水滴, 露出了一張令人驚心動魄的臉。


  這張臉穆雪不見之前才見過,在魅影重重的波濤裡縱刀狂笑,玉面染血,一舟渡海。


  千帆過後,已無少年。


  那男人舉眸看她, 一滴水珠沿著脖頸滑過脖頸, 滾過圓滑的肩頭, 一路滾落下去。


  他在逼近穆雪, 雙眸就像那風暴來臨前的海,


  “師尊,你竟然不認得我了嗎?”


  我的小山不是這樣的。


  穆雪心中閃過這個念頭的時候,岑千山的那張臉就變了。五官還是那副五官,沒有了那種陰鬱頹然,變得柔和而明媚,眼底都氤氲著秋塘中的柔草,成為了十八歲那年的模樣。


  他潮湿的手伸過來,耷上穆雪的膝頭,仰起脖頸,露出了一身春痕點點。


  “師尊,你都對小山這樣了,為什麼還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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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雪瞬間守不住定境,從觀想中退出,睜開眼睛,眼前是光線昏暗的屋舍,窗外是永不落山的夕陽。


  她努力平復體內混亂的真氣。


  這是怎麼了?入了魔境嗎?


  穆雪悄悄看了看床底下露出的那一頁書角,把它往更裡面踢了踢,調整呼吸,重新打坐入靜。


  有的時候,這妄心一但起了,就像豔紅的春花開在雪地中,你越是想不去看它,它越妖豔地攝去你的視線。


  不論穆雪怎麼觀心入靜,黃庭之中的那隻水虎總是能在最不恰當的時候,具象化為岑千山的模樣。


  他從那淨水深處出現,長發旖旎,肌膚帶水,伸出修長的雙臂趴在水潭邊上。


  時而靡喪低沉,鬱鬱寡歡。時而陽光璀璨,青蔥年少。有時拉著她的手笑得羞澀腼腆,有時候卻毫無顧忌地說著那些話本中的淫詞穢語。


  煩惱不已的穆雪,突然就想起在楊俊師兄在面館的時候,說的那句話,


  “等你們下了山,遇到了一位翩翩少年郎,自然打坐時也是他的面容,入靜也見著他的臉。”


  穆雪捂住了面孔,不得不去找自己的師姐師兄請教。


  付師兄已經清醒過來,披著一件外衣坐在床頭,接苗紅兒遞來的一碗清粥,他禮貌又疏離地道了一句:“有勞了。”


  苗紅兒想到,果然想聽他叫一句師姐不容易啊。她理了理衣擺在付雲的床尾坐下,


  “依我說,你和小雪先在這裡好好休整,讓我去前頭探探路便是。”


  “不,我已無大礙,明日便可啟程。”付雲淡淡的打斷她。


  穆雪就在這個時候從門外探進腦袋來。


  苗紅兒一看見她就衝她招手,翻出一紙袋掛著白霜糖雪球:“我和魔靈界浮罔城來的那些人處買來的新鮮吃食,小雪肯定沒吃過。啊,張嘴。”


  穆雪張開嘴接了,紅果酸脆,糖漿酥甜。


  好懷念的食物,這可是她從小吃到大的零食。


  “想問一下,師姐和師兄。如果龍虎相交之時,水虎出了點毛病怎麼辦?”她嘴裡鼓著吃糖雪球,含混不清地問道。


  付雲奇道:“水虎何如?”


  苗紅兒:“水虎發生什麼問題了?”


  穆雪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交代自己看了豔情話本,將代表太陰之精的水虎幻化為自己的小徒弟了。


  隻得含糊其辭道:“就是……他不太安分,該做的事不做,到處亂跑。”


  付雲坐直身軀:“黑鉛水虎,乃天地生發之根,其形猖狂,需馴而調之。方可產先天至精,得金液還丹。”


  穆雪結結巴巴:“怎,怎麼馴而調之?”


  付雲說道:“降龍為煉己,伏虎為持心。師尊曾傳下伏虎訣一句,今日我便轉授於你。”


  穆雪急忙正襟危坐,聆聽口訣。


  卻聽見師兄念誦道:“採藥尋真至虎溪,溪中猛虎做雄威。被吾制服牽歸舍,出入將來坐馬騎。①”


  “坐……做馬騎?”穆雪呆住了,她想起岑千山的模樣,簡直不敢想象那個畫面。


  苗紅兒看著她呆愣的表情就好笑,


  “你修的道和你師兄不同,隻怕不能按他的法子練。再吃一個?啊,張嘴。” 她往穆雪口中再塞了一顆糖雪球,“小雪是不是看見了什麼別的東西了?”


  穆雪鼓著腮幫咯吱咯吱地響:“啊。還有憋……憋的東西嗎?”


  “看到別的東西一點都不奇怪。”苗紅兒舉起一隻手指,“《易》曰:天地氤氲,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


  所以天地間陰陽交媾而誕生了萬事萬物。你我修行之人,也是以陰陽交媾而生大藥。


  我們說的龍虎相交,乃是促陰陽,合性命,精與神交。雖說道法中說的是龍虎,但實際上它有可能是任何形式呢。”


  穆雪想了半天,小聲嘀咕:“可是離龍,坎虎。離為陽,坎為陰。我以為水虎至少得是……女性才對。”


  乾坤,龍虎,陰陽相交,水虎至少不能是個男子啊,更不能長著小山的臉。這叫我還怎麼好意思練下去。


  “並非如此,”付雲說道,“離為陽,外陽而內陰。坎為陰,外陰而內陽,因此坎配蟾宮反為男。”


  他翻出一本薄薄的絹書翻出了龍虎交媾繪圖②給穆雪看,隻見那圖中繪一鼎爐,左一白面郎君坐虎而來,右邊一位紅衣女子乘龍而至。


  更有批文:白面郎君騎水虎,紅衣女子跨火龍。鉛汞鼎邊相見後,一時關鎖在其中。


  那位白面郎君長發披身,飛眉入鬢,乘虎身破水而出。穆雪見了之後心中懵懵懂懂似有所悟,又似更加迷茫混沌。


  晚飯的時候,因為家具大半都腐壞了,穆雪隻能和苗紅兒一人端著一碗羊雜湯蹲在院子裡吃。


  “小雪還很小,想不明白的地方就不要硬想。慢慢來不必著急,很多人在初入境界的時候,都會有一些想不通的事呢。”苗紅兒吃得嘴上掛了一圈的紅油,抬起頭問穆雪,“好吃麼?我怎麼覺得魔靈界這些風味吃食味道特別好。”


  “啊,好好吃。”穆雪吃得小嘴油汪汪的,“師姐當年初入龍虎境的時候,見到了什麼。”


  “我啊。我就不用說了吧。”苗紅兒端著碗,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當初看到一個鴛鴦鍋,紅油白湯,交相翻滾,滿室生香。現在想起來還流口水呢。”


  穆雪跟著笑了,因為遇到魔障而焦躁起來的心,也因此放松了。


  斜陽的餘暉,照進破舊的庭院。


  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坐在屋檐下端著熱氣騰騰的湯碗。


  “所以師姐是同意帶著我一起去了嗎?”


  “嗯,小雪若是想去,就同去。畢竟,你也是逍遙峰的一員了。路上隻要師姐還站著,沒有倒下,就一定會護著你的。”


  蒼涼的大地,永遠定格的黃昏。


  慘白的落日垂在天邊,大地的盡頭煙卷黃沙,變幻隨心。


  不知誰人弄弦,胡琴悽悽,渺萬裡雲層而去,


  在殘垣的高處有一個身影望著天際,無言獨坐多時。他身邊的斷壁上,躺著一個簡易的鐵皮人。


  “那個人是誰啊,在上邊坐了好久了。”一個路過的魔修問她身邊的同伴。


  她的同伴抬頭看了一眼斷壁頂上坐著的黑色身影,嚇了一大跳。迅速拉著她退回巷子的陰暗處。片刻之後探頭探腦地伸出腦袋,確定高處那個背影不曾發現他們,方才籲了口氣,放下心來。


  “誰,誰啊?搞得這麼緊張?”


  “你連他都不知道。”同伴用口型悄聲言道,“就是他啊,苦守寒窯一百八十載的那位。”


  “岑大家?你那麼怕他幹什麼?”女修伸出頭去看斜陽下的那俊美的側顏,輕輕贊嘆了一聲,“果然和書中寫得一般俊朗無雙呢。”


  “你是還年輕,沒經歷過他瘋魔的時代。”同伴搖搖頭,拉著她往回走,“那就一隻惡鬼,你想不到他有多不顧一切的瘋狂,我親眼見過那人半邊身軀化為白骨,卻還站在死人堆裡笑的模樣。至今想起來還打冷戰。”


  坐在斷壁上的男人,沒有搭理屋脊下的流言碎語。


  他已經在那裡獨坐了很久,漫無目的地看著天際漫卷煙雲,那沙塵如夢似幻,依稀化為熟悉的音容笑貌,仿佛那一生所愛之人,隱在無法觸摸的雲端。


  細細的靈力源源從他身軀內流出,順著坡面蔓延,鑽入一個小小的鐵皮人中,那簡易的鐵皮小人,便慢慢擺動僵硬的四肢,一點一點站了起來。


  它發出吭哧吭哧的細微聲響,在殘缺的屋面上繞著那人來回行走。終使他的身邊顯得不至於那樣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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