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鮫人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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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有這麼一隻人魚,她救了海難中的人類皇帝。


她愛上了他。


少年皇帝一遍遍地,跟女鮫人訴說著坐擁萬裡江山的孤獨。


他要她一步步來到他冰冷的皇帝寶座上,與他共享這份孤獨。


因為隻有在她身邊,他才感到完整。


情話令女鮫人淪陷。


她不僅拋棄海洋來到陸地,還將家族所有的秘密和盤託出。


皇帝利用鮫人弱點,大肆獵捕。


也是從那天開始,所有上岸的鮫人再也回不去海洋,淪為獸奴。


原來,皇帝從來不愛女鮫人。


從始至終,他想要的,隻是鮫人心碎的眼淚。


他需要眼淚,救他青梅竹馬、命不久矣的皇後。


不被愛的鮫人,心死之後,會化作泡沫消失在海底。


回歸海洋,是鮫人最好的宿命。


重重深宮,她終於找到一處連著海洋的泉眼。


沒有得到心碎淚珠,皇後不久也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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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愛人的皇帝勃然大怒。


下令封了最後一口通往大海的路,重重禁制——也就是後來的禁地泉眼。


他以為,女鮫人化作泡沫消失了,連肋骨都不復存在。


「但他錯了,像你父皇一樣,都錯得離譜。」


黑暗中,星沉譏諷一笑。


「海底的肋骨不會消失,隻有鮫人能看見,那才是我們生生不息愛意的源泉。」


「沒有肋骨的人魚,是沒有感情的。」


星沉抓過我的手指,貼緊他冰涼的胸腹。


緊緊貼著那根,重新長進身體裡,還有些錯位的肋骨。


我似乎聽到他一聲嘆息。


「阿璃,你告訴我,沒有感情,又怎麼會心碎?」


7


星沉親吻我的眉心,目光繾綣溫柔。


「阿璃,你那麼愛我,那麼,就再幫我最後一個忙,好不好?」


所有鮫人得以解放,星沉選了個良辰吉日。


那一天,所有的鮫人都終於可以回歸大海。


而我,將會在那一天,沉入海底。


日子在倒數,星沉還和從前一樣照顧我。


給我穿衣洗漱,喂我吃飯,陪我散步。


好像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發生,還似從前一樣。


好像我不會死,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


那天經過花園,望著空蕩蕩的池子,我忽然想到那條黑蛇,轉身問他。


「你能告訴我,小黑到底去哪了嗎?」


星沉微微帶笑,面上已帶著明顯的怒意。


「阿璃,別惹我生氣。」


我低頭,感到有些遺憾。


「隻是要死了,想再見見老朋友。」


那天之後,我聽說星沉尋了些借口,殺了不少監獄裡的黑蛇。


不知道是不是和體內的肋骨越來越融合的關系,星沉感知到的情緒越來越多。


脾氣也越來越不好。


喜怒無常,暴躁無比,我說什麼、做什麼他都會生氣。


可他明明可以不來見我啊。


我都要死了,就不能讓我自己清靜清靜嗎?


行刑前一晚,我躺在星沉懷裡。


想了想,覺得還是有必要發表一下遺言。


「星沉,每次想到父皇和姐姐,真的對你又恨又怕,我甚至想過殺了你。」


我以為星沉會意外。


誰知道他勾勾手,我一直藏在袖口的刀子瞬移了出來。


隨著他握拳動作,瞬間碎成粉末。


「我知道啊,我一直在等你什麼時候動手。」


果然是肋骨回到身體裡了,他的靈力日益精進。


原來他都知道啊。


他微涼的手攏住我的臉頰,困惑發問。


「你為什麼不殺我呢,是不舍得嗎?」


「不是。」


我立即否認。


「隻是那天聽完女鮫人的故事我有點愧疚,覺得人類實在欠你們鮫人許多。」


「我當然可以殺你報仇,但你現在是靈力最強大的鮫人,你死了,鮫人還會繼續淪為獸奴吧?我好像也不想這樣。」


「但是我不殺你,又覺得很對不起父皇和阿姐,還有我的族人。」


似乎察覺到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不會讓他高興,星沉伸出手來,想捂住我的嘴。


但我已經說出來了。


「看來我隻能死了。」


8


「隻有我死,才能和父皇和阿姐他們團聚,也隻有死,才能贖罪。」


抬手撫平星沉眉間的皺褶,我幽幽嘆了口氣。


「所以——死,是我自己的決定,你不要跟自己過不去。」


當然他也不會跟自己過不去,我就順口這麼一說。


反正他最愛自己,絕不會因為我的死為難自己。


這一點我很確信。


但我好像停不下來了。


「星沉,你要回家了,我也要和家人團聚了,這樣的結局很好。」


「星沉,我不愛你了,也不恨你了,我們一筆勾銷。」


「星沉,請你別再連累其他人,好嗎?」


黑暗中看不到星沉的表情,隻感覺到勒著我的懷抱越來越緊。


像是要將我勒死。


我以為他要說什麼,但他隻親了一下我的頭發,說。


「睡吧,明天,我帶你去看海底的星星。」


「我們不是說了嗎,要一起去看的。」


我沒有想到他居然還記得這件事,心底說不出什麼滋味。


第二天,東海之畔。


這輩子,我從未見過那麼多鮫人。


腳骨的鎖鏈已經打碎。


他們大多瘦骨伶仃,手腕或者脖頸有著獸鏈長期鎖著留下的痕跡。


迎著海風,他們欣喜若狂,啜泣聲、哭喊聲,為了這求之不易的自由。


三三兩兩,人們互相依偎著,亦步亦趨,走向夢中向往已久的海洋。


當雙腳碰到白色的浪花,便一點點漸化成魚尾。


他們奔遊進波瀾狀況的海底,歡呼著發出鮫人慶賀的吟唱。


又似在催促著什麼。


我被兩個鮫人馱到中心位置,星沉站在礁石上。


這是我第一次看他不笑,隻是冷漠的樣子Ťṻₐ,叫人怪害怕的。


當著他族人的面,星沉接過下屬的三戟叉。


卻遲遲沒有動手。


因為時間太久,鮫人開始竊竊私語。


「主上為什麼還不動手?」


「聽說這個公主曾救過主上,可能心軟了?」


「詭計!人類最是狡猾,她肯定是想騙主上的心碎之淚治病!」


聞言,星沉刺穿了我的心髒。


「鮫人的眼淚隻為愛人而流,她,也配?」


眾鮫人的歡呼聲中,星沉松手。


我沉入海底。


傷口遲鈍地發疼,泡了鹹鹹的海水更是熱辣。


疼得我當下流出眼淚來,隻覺得天靈蓋一陣陣發麻。ṱúₐ


海水爭先恐後地湧進我的鼻子耳朵,溺斃的感覺不好受。


求生的本能讓我開始掙扎。


海底如同一塊巨大的藍色幕布,璀璨星光隨著波浪墜落、搖晃。


我微笑著放開手腳,任由自己沉入海底。


星沉果然沒有騙我。


從海底看到的星星,確實極美。


9


再醒來,我躺在柔軟的貝殼裡。


一條粗壯的黑色尾巴,極其小心地將我蜷在中間。


怎麼回事,我不是死了嗎?這是哪?


試著動了一下手腳,但是黑尾將我困得動彈不得。


竟是一條黑龍,我並不認識他。


但是奇怪,這條龍,怎麼給人感覺那麼熟悉?


我稍一動彈,黑龍便立即驚醒。


甫一落地,便幻化成面容清俊的美少年。


他死死抓住我的雙臂,悲喜交加,淚光盈盈。


「你醒了!你終於醒了!」


「那個,你,是誰?」


他面色一沉,手指攀住我的手腕,這熟悉的觸感……


「小黑!是你!竟然是你!你去哪了?」


小黑原名應淵,並非黑蛇,乃是上古龍族。


因為懶得修行,又無貴人點化,遲遲無法進階龍身。


又在睡夢中被人擄去,不料這倒成了我們之間的機緣。


我那日隨口一句,竟成了他化龍的契機。


應淵告訴我,化龍得需有人真心誠意為其發願才可。


因此龍族大多會在化形之前入世,尋找自己的有緣人。


我便是他的有緣人。


化龍之後,他本想留下報恩,誰知被星沉趕出皇宮。


他想我們兩情相悅,自己的存在也礙眼,於是找了一處地方歇息。


睡得迷迷糊糊,聽到鮫人奪權歸鄉要拿我祭旗的事便醒了。


立即飛往東海之畔,卻隻尋得我冰冷的屍骨。


隻好助我復生。


他說得簡單,我卻覺得他隱藏了什麼。


死都死了,哪可能那麼容易救回來?


應淵似乎不願意叫我知道真相,轉移話題,卻是真的氣得渾身發顫。


「他竟敢!竟然殺你!你這個笨蛋,為什麼不跑!」


「你知不知道,這段時間我好怕,怕你再也醒不過來了。」


他這樣真心誠意地難過,眼圈發紅嘴唇顫抖。


握著我的手,如此小心翼翼卻又不容我松開,像是怕我再次消失。


但我卻越發覺得困惑Ŧũ̂⁼,我不記得我們之前關系那麼好啊?


他怎麼表現得……倒像是他死了老婆。


我在深海之淵住了下來。


應淵與我日日相伴,悉心照顧著我。


我們倆還和從前在皇宮那般,細聊家常,時不時拌嘴。


隻是應淵的臉色,不知為何,一日日蒼白。


也不似剛重逢那般身姿矯健,到後面走路都搖搖擺擺。


再後來,他便不再來陪我。


我心中焦急,尋到他的寢殿,卻被一隻小白龍攔住去路。


她是龍族最小的妹妹白嬌,碧瞳含淚墜墜。


「你這個災星!還有臉來!不許你再靠近我哥哥!」


從這個嚶嚶啼哭的妹妹口中,我才得知。


復生代價極為慘重。


應淵舍去半數壽元,換我餘生。


又抽出肋骨,為我重塑新骨肉身。


失去最重要的肋骨,他靈力折損大半。


應淵再不能騰飛九天,翱翔雲海,扶搖直上。


他真成了隻能四足爬行的泥蛇。


10


得知真相,我震驚不已,好半天說不出話。


白嬌用力推了我一下,踉跄抬頭,她已經泣不成聲,擦著眼淚。


「你知不知道,應淵哥哥化形為蛇,與畜生無異!不知要多久才能重新化龍!」


我不知我是如何闖入寢殿。


金絲軟枕裡,應淵縮成掌心大小,瘦骨伶仃好不可憐。


軟軟地耷拉著蛇尾,精神不濟,眼皮抬起都費勁。


七寸之處,軟軟塌陷一塊。


那是抽骨的後遺。


星沉騙我取他先祖的肋骨。


應淵卻甘願為我抽骨。


當真是——有人辜負,便有人憐愛。


眼前走馬觀花,閃過許多我們從前相處的點點滴滴。


應淵很少在我面前化龍身,隻維持人身與我相處。


大概是怕我看出肋骨有損。


他一定很疼,卻日日笑著給我摘花採果,逗我開心。


眼淚不受控制地流出,我手指顫抖著想要摸上他。


卻又生生止住,怕弄疼他似的。


不不不,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應淵的父親面色沉重,見我悲痛又有不忍,隻說。


我的骨血都是應淵給的,若以我心頭血輔養。


若有機緣,自能重得神智,得以化龍。


「我養!千年萬年!我都養得!」


那日之後,我住在應淵的寢殿,日日以心頭血喂養。


黑蛇吸了我的血,認我為主,雖無神智,卻總是用蛇尾纏著我的腕。


我想起彼時還在皇宮時,我一喊他,他便是如此。


懶懶散散地冒出水面,以蛇尾纏上我的手臂,軟軟將蛇頭搭在我的肩處。


有一搭沒一搭地與我對話。


想起那時候的歲月靜好,我忍不住微笑。


胸口微微發熱,心跳異常。


摸著蛇身微涼,我沒來由覺得幸福。


不要緊的,我們還有很多日子。


慢慢來。


春去秋來。


應淵蛇身越來越粗壯,蛇尾纏住腕間已然吃力。


便不死不休地來纏我的腰肢。


見恰恰好能將我全然裹住,猶嫌不足地以蛇尾撕磨我衣擺。


蛇信嘶嘶吐出,發出危險的潮熱。


察覺到腰間堅硬的兩坨,我額頭不由滲出冷汗。


他這,應當……是進入發情期了。


燥熱難忍,蛇尾將我越纏越緊,衣衫也被扯開大半,仍在往裡探。


我一把抓住他的蛇尾,他立即黑瞳深凝,不滿地發出嘶嘶聲,將我絞得更緊。


「那個,我,我幫你……你,你別……」


第一次,我很是笨拙,他也不是很舒服。


黑蛇紓解了欲望,卻仍覺不足,心情大好地來貼我,黏黏糊糊。


我忍不住給了他一巴掌。


「行了!一天一次,你給我差不多得了!」


11


挨了一巴掌,他委屈得滑去角落,蜷起蛇身。


時不時轉頭看我,豆豆眼裡都是不甘的委屈,等著我去哄。


我隻能放下古籍,蹲下身子將他重新抱回懷裡。


手腕纏繞幾圈興奮晃動的蛇尾,謹防他不斷作亂。


「唉,你快化形吧,你現在好重,我快抱不動你了。」


不知是不是聽懂了,黑蛇嘶嘶吐出蛇信。


湿滑高熱的蛇首,蹭了蹭我的臉頰,無限依戀。


然而發情期高熱,很快燒昏了他原本就所剩無幾的神智。


應淵越來越躁動,次數也越來越多、時間也越來越長。


我疲憊不已,不知如何應付。


白嬌來時,應淵在屋子裡左突右撞,蛇尾異常痛苦地蜷縮、伸展。


彼時驕縱的少女,已長成昳麗華美的冰美人。


隻看了地上狂躁的黑蛇一眼,白嬌便勸我。


「給他找條母蛇,他這樣,會憋死的。」


我愣住,胸口抽痛,悶得說不出話。


「蛇龍同族,本性淫賤,皇兄已喪失神智,與畜生無異。」


「他現在,隻會遵循繁衍後嗣的本能,控制不住的。」


仿佛是為了驗證白嬌的說法。


黑蛇見我伸手,竟認不得我似的,轉頭狠狠咬了我一口。


對此,白嬌很淡定,隻又補充了一句。


「嗯,一隻不夠,你得多找幾條。」


我將黑蛇鎖進籠中。


他暴烈無比,四處撞擊。


目露兇光衝我噴張毒牙,將我看作仇人。


我呆呆地望著他,隻覺得胸口的悶痛,越發難以壓抑。


「你是我的。」


話才出口,我酸了鼻頭,又覺委屈。


「你有了我了,不能再去找別的人……或者蛇。」


眼淚止不住,我詫異地盯著掌心盈盈的淚。


真奇怪。


對應淵的感情,我從未深想,卻不料到了這種地步。


什麼時候?


我抬手,探入牢籠空隙,抵住黑蛇凹陷的皮肉。


應淵為我抽去的肋骨,此刻長在我的皮肉骨血中。


或許從他抽骨為我重塑肉身就開始了。


我身體裡流淌著他的骨血,不分彼此。


我是他的軟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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