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皎回了侯府,當天晚上便悠悠地躺在椅子上,和全家人一起剝著自己憑本事騙回來的荔枝。
本她以為自己頂多隻能騙一籃子,沒想到有一筐!果然,她很有做奸臣的前途呢!
怡和郡主很得意,誇贊道:“皎兒在殿下面前越來越受看重了。我早就跟你說過,咱們女兒不是一般人。”
永安侯正在剝荔枝,聞言想,能在太子殿下面前騙吃騙喝,那可不是一般人嗎?
不過他心裡吐槽,要真說出來今晚他又得睡書房。唉,他繼續老老實實剝荔枝了。
怡和郡主瞧見了,皺起眉:“別吃了,整天隻知道吃,給皎兒留著。她愛吃這東西。”
永安侯沒說話,把手裡剝的那顆剝好了,遞給她。
怡和郡主接過來,先是露出笑,很快又惆悵道:“別給我了,先皇還在時,母親每次都能分許多,府上這東西都吃不完。”
怡和郡主這話當然是吹牛了,大長公主是先皇收養的女兒,當初雖然過得好,但也不至於御供吃到膩的程度。
不過有句話她說得倒是沒錯,一朝天子一朝臣,先皇過逝大長公主過得也不如從前,她也使不上什麼力。
怡和郡主時常忍不住想,若是她先皇還在,她央母親去求一求,自己女兒說不定也能得個郡主的稱號,現在也不至於過得這麼辛苦。
不過她也隻能想想,她出生不久那位外祖父便去世了,她連對方相貌都記不太清了。
……
荔枝不過是生活中一件小小的插曲。天氣悶熱朝臣心情也隨之浮躁,戶部改革一事後,幾位皇子間的鬥爭逐漸激烈。
數天後,朝堂上發生的一件事猝不及防佔據長安城中所有人的心思。
今日早朝,因工部周侍郎治理黃河一事,聖上在朝堂大發雷霆,公然訓斥太子,斥責其以下犯上,罔顧人倫,不忠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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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用詞一個比一個尖銳,一個比一個刻薄,據說上朝的大臣們當場臉色大變,齊齊跪了大半,大呼聖上息怒。這其中便有永安侯。
太子垂頭跪地叩罪,皇帝餘怒未消,登時宣布罷朝,嚴詞命令太子在家中反省數日,期間不必上朝。
根據永安侯帶回來的消息,原話應當是:“你在家中好好反省,反省好了,再來朝堂當你的太子吧!”
聖上這句話嚴苛程度令人心驚,簡直是公然向朝堂眾人表明自己已有廢太子之心。
就連陳皎聽後,也不由膽寒。
永安侯府上上下下安靜極了。不止他們府邸,京城大半臣子今日恐怕都無安寧。
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太子身為儲君,他的顏面幾乎被掃到了地上。
陳皎忽然問道:“工部周侍郎治水不好嗎?”
周侍郎治水一事,太子門下早就有過探討,陳皎也因此苦讀數天治水相關書籍。她雖不精通此事,可那日聽太子和周侍郎兩人的談話,也覺得對方處理黃河水患方法極好。
如今聖上勃然大怒,難道是哪裡出了問題?
永安侯閉口不言,良久嘆息一聲:“周侍郎治水很好。若是讓他築成水門,黃河兩岸百姓不必再受困水患。”
陳皎不解:“那太子為什麼會被訓斥?”
永安侯道:“黃河水患已久,周侍郎想在今年汛期前改道,向戶部索要十萬勞力,戶部借口不夠隻送去了五萬人。周侍郎到任後在黃河周圍徵召百姓,湊齊五萬人自願修堤……此事傳到聖上口中,便有了今日之事。”
陳皎皺眉:“這樣不好嗎?”
戶部人力不夠,黃河周圍百姓苦水患已久,早日解決他們便早得安寧。在她看來,這樣再好不過的辦法。況且當初周侍郎說過勞力物力足夠,一年便可修成水門完成治水。
永安侯嘆了聲氣,說:“這樣很好,但對聖上不好。”
皇帝早就對太子忌憚,此前戶部也是因他授意故意刁難周侍郎。如今對方私下解決此事,他認為此舉是陽奉陰違,於是訓斥太子有不臣之心。
周侍郎治水本是大功一件,結果回京後估計還會受罰……臣子好好做事為聖上分憂,卻得不到獎賞,這算個什麼事。
怡和郡主面色擔憂,她當初聽聞母親傳回來的消息,猜到聖上對太子不滿,卻沒想到對方發作得這麼快。
一時間,她都有些後悔皎兒站隊太子了。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誰知道皎兒會不會被牽連。
永安侯也憂心忡忡,他今日在朝堂上親眼所見,驚覺聖上對太子的厭惡程度居然比他想得還要嚴重,不由惶惶。
老侯爵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他忽然招手,對陳皎道:“罷朝後聖上要求懲治捉拿周侍郎,太子上言黃河水患一事重大請聖上收回成命,自跪於養心殿外請罪,如今還未離宮。”
陳皎忍不住看了眼天色,從永安侯下朝到現在,已經數個時辰了。太子萬金之軀,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她心情沉重,問道:“周侍郎會被罷免嗎?”
老侯爵搖頭:“周侍郎沒事,治水要緊,聖上不過是拿他做筏子。太子為保周侍郎,不得不請罪。”
治水本是功勞一件,此事一成太子的聲望會更上一層,聖上不願見到這個結果,便故意找麻煩,強行讓這件事變成了太子的“罪過”。
太子如果不請罪,周侍郎便會真的有事,為了保周侍郎安心治水,太子自己一力承擔了罪名,
陳皎想明白這其中的關聯後,頓時心情無比沉重。
她從前隻知道太子會登上大座,此刻聽完對方目前的處境後,才明白自己當初的想法太過簡單。
皇帝對太子的不滿幾乎是明面上了,不顧父子顏面屢次訓斥太子,慫恿其他幾位皇子瓜分太子掌控的權利。太子的每一步都是逆水行舟,一不小心便會踏進深淵。
這場博弈,並不簡單。
老侯爵看向孫女,渾濁的雙眼銳利:“你在想什麼?”
陳皎抿唇,道:“黃河水患苦百姓已久,聖上不滿太子,以私欲為難周侍郎,苦的卻是百姓。”
老侯爵眼中浮現滿意,他松了一口氣,語氣也不再似方才沉重,欣慰道:“你能看透此事,其他臣子文人也會明白。”
太子沒有任何問題,他唯一的問題便是他太優秀了。他成長得太快,甚至讓自己的父親感到擔憂和恐懼。老侯爵知道這件事,其他大臣也知道這件事,就連被認為是紈绔的陳皎也明白。否則今日朝堂聖上公然訓斥太子,不會有大半臣子下跪勸誡。
百姓不懂官場勾鬥,他們隻知周侍郎治理水患,太子的名聲會更上一層樓。
太子有臣子支持,有民間聲望,皇帝要廢太子,不是一件易事。
老侯爵身邊的老僕走至門前暗示,老侯爵看向窗外天色,道:“太子已出宮歸府,你現在便去太子府……”
永安侯登時起身,語氣擔憂:“父親此事是否不妥?聖上勒令太子在家反省,據我所知右相府閉門不出,皎兒此刻上門,豈不是惹了聖上的眼?”
聖上憤怒的時刻,去看望太子便相當於把自己立在了聖上眼下,別看太子母族的右相府都靜悄悄的不去撞槍口嗎。
怡和郡主出身長公主府,深知聖心難測。她嚇得緊緊拉住女兒,難得違背公爹,說:“是啊爹。今日天色已晚,不若讓皎兒明日再去?”
先看看情況,等右相府和其他太子黨羽動作再做決定。
老侯爵沒有說話,倒是陳皎反手握住母親,對永安侯夫婦冷靜道:“爹娘不必擔憂,祖父說得對。”
便是老侯爵沒有提出,她也會親自走這一趟。既然選擇支持太子,便沒有回頭和後悔一說。
要想謀富貴,便必須有取舍,真心才能換真心。何況太子為人清風朗月,這件事陳皎對他無比敬佩,對比聖上,兩人品德高下立斷。
無論是為人還是為臣,陳皎都認為太子是最適合皇位的那個人。
……
長安城中另一頭。
太子從宮中出來時天色已晚,不出一盞茶的功夫,便傳遍了長安。
在御前跪了一天,謝仙卿每走一步,膝蓋便會感到錐心的疼痛。他沒讓張公公攙扶,保持著儀態沉穩朝外走去。
出了宮踏上馬車,帷幕之後,謝仙卿靜坐車廂內,眼神一片冷然。
他的父親,是真的老了。
他不恨他,他隻同情他。
他清楚皇帝拿自己沒辦法,才會試圖用冷漠恐嚇、斥責,來威脅他的地位。但這些都無法改變他太子的身份。
他的母親是元後,母族是右相府,他勤奮讀書,愛民如子,多年來兢兢業業從無錯事。
馬車平穩行駛在街道上,外面零星有行人叫賣的聲音傳來,謝仙卿的眼前卻閃現出今日宮中單獨面聖時,陛下對自己的斥責。
在對方列舉的數條罪狀中,其中一條居然是無子。
想到這,謝仙卿抽動嘴角,笑容譏諷。
幾位皇弟已有妃嫔,他身為一國儲君,卻因為聖上忌憚,至今仍未成婚。堂堂天子,居然用這些不入流的手段,可笑至極。
馬車很快抵達太子府。府內上下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垂著頭,恨不能頭埋到土裡去,不用發出一點聲音。
謝仙卿知道,這些人是怕自己怪罪和遷怒他們。但其實他的心情還算平靜,並沒有其他人想象中那麼糟糕。
畢竟他早已知道,他父親的為人了,對方今日這些舉動也不算意外。
心情說不上壞,卻也不明朗,親眼看著曾經撫育陪伴自己的父親變成如今面目可憎的人,即使是謝仙卿,一時間也難以平靜。
御醫沉默恭敬地為他敷藥,因為跪得太久,膝蓋處已經全是烏青,還伴隨著腫脹和充血,每觸碰一下都刺骨的疼。
就在這時,一位內侍匆匆上前,打破了屋內沉悶的氣氛。他雙眼發亮,說:“殿下,陳世子來了!”
神情平靜的謝仙卿陡然抬首,眼眸詫異。
陳皎不該現在來,聖上剛大發雷霆斥責自己,要求他閉門反省,公然表示對他不滿。在這個時刻,任何看望他的人都會成為聖上的眼中釘。
以陳皎機靈敏銳的性格,太子篤定她清楚這其中的道理,但她還是來了,就如詩會那日夜晚,她提著一壇酒開開心心地來找自己。
陳皎進來時,恰好撞見太子上藥,對方膝上青青紫紫的痕跡嚇人得很,陳皎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腦海中閃過一些不好的回憶。
上輩子她是舞蹈生,父母對她寄予厚望,一旦她訓練比賽排名達不到要求,便會命令她跪在門外,仍由來來往往的鄰居對她指指點點。
他們自喻為“文明人”,從不動手打孩子,卻試圖通過這種方式讓孩子有足夠深的印象記住教訓。
不過幸運的是,為了不耽誤她跳舞,這種懲罰往往不會持續太久。但那種在大庭廣眾前下跪,膽戰心驚地害怕有人路過的情緒,陳皎永遠不會忘記。
耳聽不如眼見,親眼看見太子為了保護自己屬下而做出的犧牲時,陳皎沉默地站到一旁,胸口憋著氣,沒有說話。
謝仙卿屏退周圍內侍,偌大的房間內隻留下侍候的張公公。他看向陳皎,溫和問道:“怎麼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