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皎又道:“百姓信任朝廷才會慷慨解囊,提前繳納稅款,上任節度使許下好處也是與民讓利。事關朝廷信譽,這筆錢不可不認。”
到底有沒有已經沒人可以查了。至於現任節度使威脅辭官的話,她根本提都懶得提。
陳皎鋪墊許久,終於說出了想法:“然上任節度使是否勾結貪汙,還需認真細查。微臣拙見,他被判謀逆,家中私產清點,來路不明的便退還汴州當地,屆時取多少用於周侍郎治水,可由他們自行商量。”
少年氣勢沉穩,聲音徐徐。底下臣子不再漫不經心,臉上流露出驚訝的神情。
大家以為陳世子隻知機靈善變,對國事一竅不通。卻沒想到她看問題銳利,直指核心,點出了眾人爭論的關鍵。
陳皎言之有理,諸位大臣不由點頭贊同。唯獨保皇黨和五皇子等人面色不鬱,卻無法直說。
節度使抄家所得財產,按照慣例要充入陛下私庫。陳皎此舉相當於是從陛下庫中撈錢。
然而他們卻無法直接反駁陳皎。總不能直接說這筆錢是陛下的,你不能動吧。
眾人心思紛亂時,謝仙卿淡淡出聲道:“諸位以為如何?”
群臣面面相覷,最後是右相率先一步,道:“老臣以為,陳世子言之有理……”
謝仙卿便笑了:“孤亦認為,陳世子此法甚佳。”
他嗓音淡淡,卻沒人敢忽略反駁。於是爭執多日的案件,就這麼定下來了。
其實陳姣提出的建議,諸位大臣未必不知道,也清楚這筆錢給了皇帝,隻能從對方的私庫中拿。
但沒人敢說出來。朝中黨羽派系復雜牽扯不同,即使是太子黨,也會怕得罪天子。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誰會不怕呢?
但陳皎不怕。她一開始不就打算走這條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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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做天子近臣,隻忠於帝王,做皇帝的喉舌。太子要做的事情,她替他去做,太子不能宣之於口的想法,她便替他爭辯。
太子身為兒子和儲君,一旦表明想挪用皇帝的私庫,便極容易被扣上有違天理的名聲。所以這個建議不能由他來提。
於是陳皎恰到好處地開口了。
方才太子點名讓她發表建議的那一瞬,陳皎便隱約猜到對方的想法。直到最後她看見太子目光中的欣賞後,她才確定自己猜對了。
陳皎松了口氣,眼眸明亮。她知道現在這個位置,她站住了!
陳皎對自己今天的表現很滿意,底下的諸位大臣也對她驚嘆不已。
陳世子明明已經看出問題關鍵是陛下,卻避而不談,反從已死的節度使身上下手,從而達到目的。此時她被太子贊揚,神態也未顯驕滿。
進退有度,陳世子大有前程!
陳皎心智過人手段亦有,太子提攜她的意圖無比明顯。眾人都是混官場的老狐狸了,心知陳世子前程廣大不容小覷,日後自己對待陳世子需得更誠懇幾分。
眾人思緒變化之際,當即順著太子殿下的話,贊嘆道:“陳世子年少有為!”大家看待陳皎的目光也變得溫和。
底下是眾多臣子的誇贊,其中不乏敬畏和豔羨的目光。陳皎怔愣片刻,她很快明白了眾人變化的由來,隨後緩緩垂下眼。
一人之下,不過如此。
陳皎雖然一直說要做太子手下的第一小弟,將來的天子近臣,可她也不知道當權臣是什麼滋味。她爹永安侯也沒到那個地步,連給她參考都沒有。
所以陳皎一直以來,都隻有一個懵懂的想法。
這是第一次,她清晰地感知到,原來是這種感覺,原來滋味是這麼好。所有人都要仰望自己,自己就站在太子身側,對方批改的奏章她能瞧得見。
這一刻,陳皎心中生出了一種極大的快感和不同的情緒。
她感受了這種情緒,記住了這種權力的滋味,她永遠無法忘記。
而陳皎看不見的地方,她身前坐於椅上太子勾了勾唇,悠然飲茶。
謝仙卿清楚,陳皎已經感受過了。
雖然他一直都知道,陳皎是個聰明人,但他還是決定親自帶對方感受一番。
權力的滋味。
第37章
陳皎終於明白, 為什麼太子會忽然想要帶她一起上朝了。
站於人前高居人上,這就是成功的滋味。如果自己沒有擁有過,失去了也不會覺得可惜。可若是嘗試過成功的滋味,便很難再甘心回到從前的生活。
盡管看穿了太子的真正意圖, 陳皎卻並不生氣。
她之前的目標不就是如此嗎?太子殿下現在讓她提前感受一番, 更加堅定了她的奮鬥目標, 這是一件好事。
何況陳皎非常滿意她所處的位置。太子心腹, 天子近臣, 所有人看她都得仰望。
沒有人會不愛權勢。
陳皎雖然看起來隨意,但她也同樣渴望權力。如果她沒有野心, 就不會女扮男裝做世子,不會說服父母加入太子黨,不會在眾人的冷眼旁觀中, 積極進取謀求太子的好感。
雖然最後出了點意外, 對方的好感和自己預想中的好感不太一樣, 但這並不影響她是一個為了升職加薪而努力的打工人本質!
……
下朝後,太子留在東宮處理政務, 陳皎身為臣子, 同其他大臣一同自行離宮。
下朝路上, 所有人都圍著陳皎:“陳世子少年得志, 前途可期啊!”
“陳世子今日站在太子身側, 感想如何?”
調侃和打趣的話接連不斷,這其中有多少真心就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讓一讓!讓一讓!”陳皎的舅父拼命擠了過來。
陳皎的舅父時任太常丞。他是怡和郡主的哥哥,長相卻和對方截然相反,眼睛有些小, 看著十分機靈。
他穿過重圍, 拽著陳皎說:“都讓讓, 咱們叔侄要去喝一杯。諸位大臣有空再敘!”
等到了沒人的地方,他得意地摸著胡子,與有榮焉道:“我的好侄子!你可真給我們家長面子!”
陳皎和舅舅關系還不錯。她見對方開心,故意嘆息道:“上朝第一天,我也想低調些。但舅父你知道的,像我這麼優秀的人才,到哪裡都藏不住身上的光輝。”
陳皎舅父明顯很熟悉她的風格,還很開心地說:“我當時就說過,你小子肯定能混出來!”
陳皎不理他,說:“咱們去哪裡喝酒?剛禮部侍郎請我去欄軒酒樓吃飯呢。”
欄軒酒樓是長安城最出名的幾家酒館。裡面的酒是店家特殊釀造,限量供應價格高昂,一壇十年份的酒便要數十兩銀子。
陳皎舅父哼了一聲,大氣道:“少激我,咱們今天也去那吃!”
到了酒樓,陳皎舅父十分大方地點了一桌子菜和幾壇好酒,揚言讓陳皎回去時帶給她祖父。僅是這幾壇酒,就得數百兩銀子。
陳皎笑了,比了個拇指:“舅父慷慨解囊仗義疏財,不愧是參議禮制的太常丞,風範十足!”
陳皎舅父本來興致十足呢,聽到這句話,眉毛瞬間耷拉下來,本就不大的眼睛顯得更小了。
他悶頭給自己倒了杯酒,說:“不過是個從五品,在朝中艱難混混日子,你就別嘲諷你舅父我了。”
陳皎一愣,當即說:“舅父你是朝廷命官……”
舅父嘆了聲氣,直接打斷她的安慰:“滿朝文武,哪一個不是朝廷命官?”
先皇逝去後,大長公主府式微。他自己也不爭氣,文官出身卻沒什麼才華,在朝中隻能說平平,地位還沒曾經的永安侯高呢。
陳皎舅父拿起碗,小聲對陳皎道:“你別看朝中看起來一片和諧,文官武將黨派亂著呢。大家平日裡都吵得要命,我們這種夾在中間的最難……”
這個話題一下子就很沉重了。
普通公司集團裡都會有黨派內鬥紛爭,更別說朝堂了。古往今來,是避不開的事情。
陳皎舅父年紀也大了,平時笑著還好,一旦愁眉嘆氣,便能發現他眼角已有了許多皺紋,老態畢現。
他吃了口菜,嘗到美味後心情稍稍好些。他對陳皎道:“不過我的好侄子你是不用擔心這些了。你好好做你的太子心腹,將來便是天子近臣,這些事都牽扯不到你身上。”
他說:“到那時,這些人還得來討好你”
陳皎明白他的意思。當自身地位到達一定高度後,便會有人圍上來支持她的意見,贊同她的變法,甘願做她的謀士和附庸。
到那時即使是她不願意,也會自然而然地形成屬於自己的黨派,然後她的話語權會再次擴大。
陳皎其實還沒想過這麼遠。還是那句話,在今天之前,她一直都隻是懵懂地知道自己要做天子近臣,卻還沒有清楚體會過這四個字背後蘊藏的能量和權力。
就好像現在她舅父忽然告訴她,以後她也可能會成為如右相那種人,身邊環繞著許多附庸的臣子門生,拉攏或排斥和她意見相左的人……
想到這,陳皎愣了下。
這個想法實在是太遠了,也有些過於現實和沉重。她決定不想了,轉移話題道:“舅父你怎麼不加入他們?”她這個舅舅也不是那麼高風亮節的人啊。
陳皎舅父無語了:“還不是因為你爹忽然要辭官,搞得我現在在朝中日子也難過。”
他這麼一說,陳皎便明白了。
她爹之前一直是堅定的保皇派,她舅舅自然跟她爹混。結果後來她加入太子黨,她爹又得罪皇帝被迫辭官,她舅舅現在在保皇派中的身份就顯得非常尷尬了。
這就是朝堂,牽一發而動全身。
陳皎不知道的是,她舅父後來也想過去找右相投石問路。
隻不過他一個從五品的小官,剛好到能夠上朝的門檻,手裡也沒什麼權力。他這種主動湊上去,右相那種大黨派的人也不一定會收他。其他願意收他的派別,前途大多不行,還不如他自己玩呢。
久而久之,陳皎舅父就放棄折騰了。反正他一把年紀了,湊合著過吧。
他對自己的前程是沒什麼信心了,倒是非常關心陳皎。此刻他忍不住猜測道:“我看太子寵信你這小子。殿下登基後,你的官想必不會小,你有沒有想過要做什麼?”
陳皎也無語了:“這還能挑的啊?我想做什麼?我想做右相行不行?”
她其實還沒想過這麼遠的事情,更沒想到以後太子會封她做什麼職位的官。可能以前她想過,但最近因為要操心自己的節操,對事業上的追求就被忽略了。
右相其實不是個官位,而是個銜稱。當朝右相指的是尚書省的尚書令,統管六部,權柄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