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關押的水牢,位於月氏皇宮一處隱蔽的地宮內。
夏末,天氣不算冷。
可林驚枝跟著白玉京踏入地底水牢剎那,她就因為那撲面而來陰寒潮湿的空氣,胳膊上的肌膚寒毛直豎,身體不自覺抖了抖。
“怎麼這麼冷?”林驚枝問。
白玉京意味不明笑了一下,從內侍手裡接過披風親自披在她肩頭:“這處水牢,連著宮中夏日存冰的地窖,終年寒氣不散,水牢自然奇冷無比。”
“現在是夏日還算好的,等到入秋後地牢內部會結冰。”
“那才是能活生生地把人給凍死。”
林驚枝喉嚨發痒,眼底掠過一道難以察覺的慌亂,她被水牢裡吹上來的陰風一吹,雙眼酸澀差點落下淚來。
她站在高高的石階上,顫顫目光落在水牢內部,那個手腳被鐵鏈拴著,瘦削身體大半都泡在渾水中的男人。
他臉上的偽裝已經被人卸下,被水泡得慘白的胸膛上,有一道特別明顯的泛紅傷疤。
清雋的側臉依舊好看,薄唇緊緊抿著,唇上還沾著用牙齒硬生生咬出來的血痕。
男人眉宇籠著淡漠,目光從白玉京身上緩緩劃過,最後溫柔看向林驚枝。
他應該是想朝她笑一笑,奈何傷得重,那笑容透著幾分蒼涼:“枝枝。”
白玉京笑了聲:“看來枝枝是不喜歡的,朕讓人把他處死算了,等過幾年你再給初一找個更好的爹爹。”
林驚枝修剪平整的指尖摳入掌心,她目光垂下,落在男人的手腕上,秀致冷白的腕骨已被鐵鏈磨破,滲出的鮮血泡在水裡,泛著淡淡的粉色,傷口泛白深可見骨。
“雖是此刻,但一張臉生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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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還是讓我把人帶回公主府處置,好不好?”林驚枝纖長睫毛抖了一下,她聲音不大,幹澀異常。
男人驟然抬眸,他不可置信看著林驚枝,眼眶漸漸紅了一大圈。
他知道,她一向心軟。
林驚枝避開他視線,竭力平靜聲音:“聽說顏首鋪家的幼子,對我一片情深。”
“舅舅不如讓宮中欽天監選個黃道吉日,下了賜婚的聖旨。”
“我想著的確是該給初一找個爹爹了。”
白玉京愉悅笑出聲來,他慢悠悠往前踱了一步,挑釁看著被他關在水牢中並不反抗的男人:“不就是顏家的小公子麼?”
“明天就給你賜婚。”
“畢竟初一都已經三歲,是要有個寵愛他的爹爹,帶他一同玩耍。”
第104章
公主府寢殿,裴砚閉眼躺在榻上,他身上已經換了幹淨的裡衣,身上大小不一的傷口,也由宮中的御醫上藥包扎。
林驚枝站在側間小書房桌前,擰眉看著寂白,她深淺難辨的瞳眸深處壓著讓人猜不透的情緒。
“奴婢看燕北太子殿下身上的傷,的確足足在水牢內關押了一個多月,折騰出來的。”
“而且除了外傷外,他應該是受過極為嚴重的內傷,這幾年來一直在內耗身體,根本就沒有好好靜養恢復。”
說到這裡,寂白聲音頓了頓,嘆口氣繼續道:“公主殿下若是怕燕北的太子死在半路,最好還是等傷養得差不多了,再把人送回。”
“畢竟路程顛簸,秋汛漲水烏依江也不太容易渡。”
“而且奴婢發現燕北太子身上應該是中過極重的毒,或是長期服用某種藥物壓制,已經導致身體虧損傷了根基。”
林驚枝聞言,她閉著眼,撐在桌面上的掌心顫得厲害。
她想到那個關於前世的夢裡,他自刎在她的靈牌前的模樣,心口發緊,胸悶得快喘不上氣來。
本以為借著避暑的名義帶著初一逃去行宮,極為寵她的舅舅白玉京能暗中處理好一切,可她沒想到白玉京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真的當做了刺客給關進水牢裡,舊傷又添了新傷,直接把人給弄得半死不活。
更何況以裴砚的手段,他要是反抗,白玉京根本就動不了他,隻是他為何要這般?
逼她心疼?
現在裴砚落在她手裡,就像個燙手山芋,就算想立刻馬上把人送走,但是又怕他死在半路。
林驚枝覺得身心疲憊,更難於去揣摩他的心思。
他總是這樣,霸道不容她反抗,就算她逃離燕北,他一樣能尋到她。
但她已不願當那個被他藏在手心裡,看似被寵著,實則一直依附於他的嬌花。
這幾年中,她跟著白玉京帶著初一,看遍了月氏的山川河流,同樣明白作為女子並不一定要依存於後宅。
透著陣陣苦澀藥味的空氣裡,裴砚閉眼躺著。
他覺得鼻尖上都是她身上甜甜軟軟的味道,身上蓋的是她蓋過的衾被,他的身體就像是被包在雲絮裡,幹渴枯竭的心得到了雨水的滋養。
“你是爹爹嗎?”奶呼呼的聲音在耳旁響起。
裴砚垂在床榻旁的有著薄繭的掌心,就這樣毫無預兆被一隻軟軟的小手輕輕握住。
奶娃娃葡萄一樣漂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瞳裡含著濃濃的好奇。
是他的孩子。
裴砚漆眸驟縮,眼底情緒劇烈波動。
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聲音啞得厲害,努力克制著聲音:“你怎麼知道,我是爹爹?”
初一小短腿一蹬,勉強半個身體趴在榻上。
他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你應該是我爹爹。”
“我悄悄告訴你,我夢中聞過爹爹身上的味道,是像太陽一樣的冷松香,和你的一模一樣。”
“而且阿娘說了,日後我有了爹爹,我就不能跟阿娘一起睡,但是阿娘後院養了很多郎君,郎君們都想當我的爹爹,但是沒人能睡阿娘的床。”
初一童言無忌,像一把刀刺進裴砚心口,痛得他說不上話來。
原來他那些如墜深淵般無法安眠的夜裡,他悄悄來看他,在他熟睡時悄悄把他抱進懷裡,他的孩子初一都知曉的。
“你叫初一,是不是?”裴砚笑了笑。
初一點頭:“因為府中的姐姐們說,阿娘生我時是除夕的清晨,可我不願出生,就一直拖到了新年的初一。”
“阿娘就給我取了小名,初一。”
裴砚伸手,託著初一的屁股把他小心翼翼放在床榻上,他指腹輕輕碰了碰初一胖乎乎的臉頰。
他並沒有多想,隻是好奇孩子是會姓白,還是和她姓林或者沈。
“初一的大名叫什麼?”
初一小心往外間看了一眼,他糾結咬了咬手指,軟軟的身體橫趴在裴砚的心口上,小聲說:“阿娘不讓初一說的,這是個秘密。”
“但你是初一的爹爹,可是睡阿娘的床,所以悄悄告訴你好不好。”
裴砚微笑看著初一:“好。”
初一軟軟的小手抓著裴砚的衣袖,笑起來時有甜甜的酒窩。
他生得像裴砚,眼尾一顆血紅淚痣,卻和林驚枝一模一樣。
“我姓蕭,名玄玉。”
“蕭玄玉。”
“但阿娘隻叫我初一。”
初一說完,緊張攥著裴砚的掌心。
他是趁著林驚枝和寂白聊天的間隙,悄悄溜進寢殿的,初一可不想被阿娘發現。
姓蕭,名玄玉。
玄玉,正是砚的一種代稱。
裴砚瞳孔震顫,心底像是有什麼東西要破蛹而出。
他掌心蓋在眼皮上,胸腔震動,鼻子不受控制地酸了,孩子姓蕭,是他從不敢想的事。
四年了,她這是原諒他了嗎?
不然他們的孩子,為何要叫玄玉。
裴砚咬牙從床榻上坐起來,他伸手輕輕把在他懷裡打滾的初一,抱起放在衾被裡,柔聲道:“爹爹去找阿娘。”
“初一等爹爹回來好不好?”
“好。”初一乖巧點頭。
可能因為是父子,生來就有的血脈羈絆,初一對裴砚尤為親近。
外間的書房寂靜,寂白已經離開了,隻有林驚枝獨自坐在窗前,她手邊放著一盞早就涼透的茶水,透著心事的目光有些空洞落在窗外。
下一瞬。
“枝枝。”
裴砚顫抖的掌心,小心放在她的肩頭。
他不敢用力,也不敢近前,隔著些距離。
隻是那隻本該無瑕完美的手掌,手背上有一道捅穿的猙獰傷痕,因為在水牢泡久了,疤痕泛白能看出恢復得並不是很好。
林驚枝背脊驟然僵硬,長長的睫毛輕顫,慌張之下她失手打碎了一旁的茶盞。
茶盞砸在地上,濺起滿地碎瓷。
林驚枝下颌繃緊,身子輕輕顫抖,用不輕不重的聲音緩緩道:“太子殿下養好傷,就早些回去。”
她不敢抬眸去看他,籠在袖中的掌心緊絞著,她能感受到他有如實質的漆黑眸光,落在她的身上,炙熱異常。
正準備起身,避開他出去。
裴砚伸手,有些粗粝的指尖毫無預兆從她咬緊的唇瓣上輕輕撫過,不帶任何情欲摩挲一下。
“枝枝別咬。”
“你一緊張,不是絞手心,就是咬唇。”
“咬壞了,我心疼。”
林驚枝極力控制情緒的眼睛一顫,抬眸看他。
幾年不見,他瘦了很多,但更為成熟冷冽。
就算是那些時日裝作面首,極為卑微地跪在她的身前,他克制得極好,她依舊忽略不了他身上凌厲的氣場。更何況是現在,他擰著眉,語調克制壓著,視線緊緊落在她身上。
林驚枝恍神,心髒跳得厲害,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對他的怨恨不再是前世他三年未曾救她。
她已經想不起,她究竟在恨他什麼。
可能是生初一的時候,她變成魂魄看見他自刎在她的靈牌前,或者是這一世,他一開始對她的隱瞞。
當初她的初一周歲時,她下意識寫下了‘蕭玄玉’三個字。
林驚枝眉心皺著,她疲於去應付更多東西。
當初她帶著所有人的希望逃出燕北,那麼眼下,她不想再和他糾纏下去。
想到這裡,林驚枝往身後退了一步。
可裴砚卻往前走進一步,玄黑皂靴踩過滿地的瓷盞碎片,抬手把她扯進懷裡。
他聲音低沉克制:“枝枝。”
“告訴我,為什麼初一要叫玄玉?”
“為什麼?”
裴砚緊緊盯著她,眼角泛紅,聲音發顫。
他目光落在她咬得泛紅的唇瓣上,但不敢有所動作,隻能無聲嘆氣。
林驚枝沒動,她僵著身體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