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歲那年,爹爹說若是選秀未過,便和蘇州陳家世府過親。
來年的選秀,我被選上入了宮,陳家世府的嫡子參軍入伍,去了北上邊關。
阿娘說,我這一生怕是拴在宮牆裡的院子裡了,傷心哭了一場。我不懂,深宮裡有那麼可以做伴的姐姐妹妹,怎會孤雲獨闲呢。
偏偏選秀剛過,宮裡一位位階高的妃子去了,宮裡傳旨說讓新人早些入宮添些生氣,便匆匆忙忙進了宮。
家世並不出眾,爹爹不過是戶部郎中,我也隻是個常在,同在一宮的恆常在也是新來,一宮主位是皇上寵妃殷嫔,宮裡漂亮的花兒真多。
入宮三月,有幸被皇上召幸過一次,赤裸的身子含在錦羅軟紗被裡,心慌了許久,夜燭燃盡了又續,續了又燃。眼皮子也睜了又合上,合上又睜開。身邊有人影來匆匆幾眼看,忘記了是在龍榻上終於熟睡過去。
那晚,睡得沉沉的。
回去恆常在拉著我說悄悄話,問我天子威儀如何。我答不出來,老老實實地和她說我睡著了。被恆常在笑話一把。我不語,本該相見的人著實就這麼錯過了。
合宮的姐姐都笑話打趣我,皇後說我還年輕,不愁以後侍寢的時候。
但是那個人也沒那麼重要。
入宮八月有餘,殷嫔有孕在身,為了安心養胎,我和恆常在被遷去偏遠的宮苑,恆常在抱怨不已,說以後去皇後宮裡請安不知又要早起多久。
沒過多久,恆常在被皇上翻了侍寢的牌子,又搬回殷嫔宮裡,走時比來時體面了很多。
闲時在春風亭裡扇錦帕玩,去得早了看遠處的宮人打理花草。海棠樹上風吹落花Ţûₚ骨朵,一伸手折了花枝拿回宮後插花瓶。
不知有人叫我,聞月。
我名字帶有一個月,可是不叫聞月呀。聞月是誰呀。
宮人說,是賢太妃的小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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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的人是賢太妃,太後見了我說,和賢太妃的聞月小女兒年歲模樣亦差不多,可見她對我滿心歡喜,不知她的聞月小女兒現在何處呢。
許久不見的恆常在已是貴人,候在原來殷嫔現在已晉位得了封號的瑜妃後。
入宮兩年左右,再未得聖眷寵幸,那人也不過匆匆幾眼,想來甚是無聊,在自家宮苑裡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時常伴在太後和賢太妃跟前,捧著一盆含苞待放的紅梅守著它開,十幾朵花苞,屋外未見白雪,盼著大雪紛飛,痴痴地說:「雪下芳華,又見奴家。」
「再過幾日,便有雪了。」
旁邊有人說道這一句。
要是再有一壺熱酒,配上高城望去的萬裡雪飄,何其壯哉。
「什麼時候學會喝酒的?」
這一問,我轉身望向,是他。
屋子裡四下竟無一人,我慌忙行禮,小聲回:「偷偷學會的。」
「為什麼要偷學?」
我又被問得一愣,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就這麼學會了。
第一次和他講話,那芸芸眾生中的普通男子,不及他話語輕微的重量。
幾日後果然大雪紛飛,紅梅開了幾處。想起宮裡看雪最好的地方是近處的朝歌臺,讓身邊的小宮女熱了清酒暖在懷裡就往朝歌臺去了。
「賞雪的?」
他也來了。
「是。」
「帶酒了?」
「是。」心裡嘀咕,這怕不是要和我對飲吧。
我拿出來,他徑自倒了一杯嘗下,望向天邊。
我也喝了幾杯,一望無際的皑皑白雪,他身披銀色鬥篷,與雪中融為一處,漸漸看不清楚他。
後來怎麼回的自己宮裡,著實不記得,宮內流言蜚語,說我是被皇上抱回來的,繞著長巷還去了御花園看紅梅。
可惜我依舊沒被傳侍寢,流言漸漸消失。
瑜妃的孩子得了重病治不好去了,她大受打擊,我去看望時人已形同枯萎,沒過不久瑜妃也去了。阿娘曾說,宮裡的一生說長,長的是每時每刻;說短,短的是年華似水。瑜妃逝去,時年二十一歲。
曉諭太後旨意,我被晉為貴人,遷回瑜妃宮裡。
瑜妃沒了,恆貴人哭得很傷心,經常半夜傳出大動靜,擾了合宮清淨,驚動了太後,協理皇後掌權六宮的盧貴妃請旨說恆貴人身體羸弱,已經無法侍寢,將養去宮外福業寺,靜心養身。
我一來,她便走。走時去送了她,沒有從前那副體面了,說話也不像從前英氣。
從前見了面吵吵鬧鬧的人,突然再也不會見面了,莫若像瑜妃,花開不知何時敗。
入宮三年零五個月,夏日芬芳燦爛。聽皇上身邊的人說,獨飲了幾杯酒,往後宮裡來,入門進了我的宮裡,並未傳旨。
他似醉未醉,拉著我臥於床榻,好似不舒服。
入宮四年零七月,賢太妃歿了,太後身邊時常喚我去伴著,在賢太妃的殯儀上見到了從蜀中來的聞月公主,小時候在太後跟前撫養,深得寵愛,後來過繼給先皇的兄弟。借了她的光,不然可能在這深宮裡默默無聞一輩子了。
入宮五年初,宮裡進了新人不少,淹沒了舊人。
皇後嫡子為人乖張,一盞奉茶失了言,小小年紀僭越皇位,惹怒聖顏,皇後為嫡子求情,失了聖心,後宮盧貴妃一人獨大。
入宮七年,得封號晉嫔位,太後那日召我去,屏退左右。
問我,「可想爭一爭」。
我回,「不缺便不爭,缺了便爭」。
皇後永禁宮門,突然想起初入宮時,那日請安去得甚早,是早先皇後送我的玲瓏枕睡得不舒服,早早地醒來。偏殿裡悄悄望向皇上時,皇後說我是個膽子小的。
「何為妻?」我問過他。
「皇後就是妻。」
我說:「皇上待她不像妻。」
他反問我:「Ṱū́ₙ那待誰像妻呢?」
我不知道。
我以為此生做過最大膽的事,是拔老虎的毛,騎在老虎身上叫囂。
那年元宵,因北上遠徵勝利,合宮很是熱鬧,大赦晉封妃位。有他人作嫁衣的盛寵之下,走過長巷的每一磚,拂過宮牆的每一瓦,都如針尖輕刺手足。
不覺間走到那遠遠的永禁宮門之處,城牆瓦礫青苔愈生。
北上邊關勝利班師回朝的年輕將領裡,有一陳姓將軍獨得皇上青睞,元宵慶勝宴時,認出來是陳家世府嫡ṱŭₖ子。
想起後來皇後嫡子被送去北上邊關磨煉心性,已有三年。
向皇上求了恩典,回母家省親。彼時我已二十二,再見世子已隔十二年。
小的時候我向他行禮,現在他向我行禮。
母家幾日,回宮之後,又是另一番景色。
皇上召皇後嫡子回京,告訴皇後這個消息時,她又笑我:「你果然還是這麼膽子小的。」
我膽子的確小,入宮八年,爭不了的。
一個月後,正午的宮門,十二三歲模樣的少年郎在青苔磚地上叩請皇後出殿。
宮人來傳話時,皇上宿在我這裡。
他說小兒郎的確變了,變得英勇朝氣了。
我問:「那皇後娘娘呢,皇上不去看她嗎?」
他看向我:「朕走了,你呢?」
想著,從前沒來時,便和那時一個樣。
入宮九年立夏,折扇搖得熠熠作響,院子裡初春時種的藤蘿現在已蔓繞牆圍,搭了秋千架乘蔭納涼。似乎許久不見他了,藤蘿長開了他也沒來。
入宮十年寒冬,又是大雪紛飛,在朝歌臺賞雪的各宮嫔妃像是說好了似的,一日一日輪著去看雪,直到雪厚得出不了門。
皇後下旨免了請安,我躲在床被裡小憩,宮人把圍爐燃起,房間裡暖意襲人,著人暖了壺酒,飲了幾杯。
似是看見他來了,撤了我的酒,近坐在我身旁。伸出手去,原來真的是他。
入宮十一年初,太後高齡薨逝,百靈棺椁前盡是沉悶素裹,聞月公主請旨去皇陵守孝三年,皇上應允。
國喪未過,我得知身孕兩月有餘,通報合宮,他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欣喜。
我也期待,生女兒好還是生男兒好。
他說,「都生。女兒養得珠圓玉潤才好。男兒同去他兄長那裡戍邊」。
奶娃娃戍邊,怕是江山不保啊。
入宮十一年零七月,誕下龍鳳胎,恩封貴妃。
宮裡的姐姐妹妹說我聖眷濃厚,福氣全顯在臉上,榮耀母家門楣,來往賀喜的人絡繹不絕,像是要踏破了宮門檻。
驀然回首,不覺間能與盧皇貴妃的榮寵比肩。
入宮十二年零三月,逗養一雙兒女,開始盼望了,盼望人常在,寂寞催花紅。
入宮十三年零六月,盧皇貴妃母家前朝政務上失跛,皇上小懲大誡。
時值楚鄂水患,數月大雨連連,百姓叫苦不迭。皇上攜高位大臣和高階嫔妃到福業寺效行齋戒祈福七日。
夜間換了便衣,託小僧帶我去福業寺山後。
慈悲亭裡,當年位分未奪,依舊是恆貴人。相比之下,佛陀素衣的她更顯我的從俗世浮。
起身回宮前一日,盧皇貴妃的庵房進進出出不少人,還有恆貴人。
回宮之後,皇上下令收回盧皇貴妃冊寶,降位妃,皇後重攝合宮。
入宮十四年二月零八日,這一日早去中宮請安,月痕星稀。行至新晉的璃妃宮門前,見皇上身邊的近侍守於宮殿外,便悄然繞了路。
中宮裡見到璃妃時,她來得稍晚,臉上還略有些嬌氣,玉琉璃打底的鞋清靈響步。
入宮十四年零三月,春風延綿十日,院落的薔薇藤變了顏色,小女兒牙牙學語說母親的臉好白,和薔薇花一樣白。
身邊的宮人送來一封信箋,說從宮外送進來的。應是母家的信,還未來得及拆開看,無人傳召,皇上徑自來了。想起他宿在璃妃那裡,大抵是親眼相見,好在意啊。
逗哄了小女兒,桌上的信箋被他拆開來看。忽而臉色聚變。莫不是信裡有什麼大逆不道的話?宮人把小女兒帶下去,我拿過信來看。
陳府世子,問我安好。
十八九歲時,鬧得不歡快也是閨房記樂,現下劍拔弩張,上新的春茶摔灑地面,手腕被拽得生疼,逼問我和世子的過往。
我不知道,陳府世子怎會突然寫信問我安好,彼時各自早已嫁娶良人。
著宮人去尋送信的來,已不見蹤影。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卻作了他的君婦,羞顏亦被他嘗開。」
而他已經離開,關了我的宮門,不許任何人接觸。
神情恍惚,服侍的宮人略知我的心事寬慰我,若是任由皇上疑心,有了心結,怕是要苦了娘娘。
我說,即是心結,遲早要解,不是他先,就是我先。從前他沒來時,就和那時一樣過。
合宮裡傳開來,說我恃寵生驕惹怒聖顏,我這個貴妃怕是要和盧妃一樣坐冷板凳了。
至少,不是傳我與外人生了私情。
入宮十五年初,從前車水馬龍,如今冷冷清清許久了。宮門關得愈久,月供份例也慢慢摻水,大概是看我還是在冊的宮妃,不敢完全斷了供給。
小兒女們未禁足,一晃眼便跑出宮門貪玩,責令跟著的宮人好好護著,不許遠了,更不許出現在聖駕前。
宮人們覺著我糊塗,讓小兒女們在聖駕面前露了臉,或許能重新籠絡聖心啊。
入宮十五年零三月,薔薇花開得熱烈,藤蘿撒野似的延伸宮牆外面去,籠罩了無人打掃的青苔瓦礫。那時節,娃娃們大了些,去年的衣裳穿不下。手巧的宮人用陳年的錦緞做了新衣裳,我也跟著學了一些針腳活,打發時間。
入宮十五年零八月初,過了這個月,天要漸漸冷了,舊時的棉絮不小心浸了水發爛,不大指望供給能補好的來。想來不能苦了娃娃們,便叫宮人把從前值錢的東西一並悄悄拿出去典當。
從前他來時送我的,也沒有一樣留下來。
入宮十五年寒冬,匆匆備好冬日裡的炭火,燃盡了亦如窗外,又是一場飛花白雪做尾巴。
入宮十六年零四月,娃娃們又大了些,闲暇時光教娃娃們讀書識字,鬧了不少開心。
入宮十六年九月零九日,宮裡舉辦重陽家宴,如同往日節慶禮宴的日子,我拘著娃娃們留在自家,勒令不許外出搗蛋。
那日我小憩至傍晚才醒過來,娃娃們早就不在裡殿了,裡裡外外著宮人們出去尋,入了夜才尋回來。
大的先說,去了哪兒。晚上守在他們睡榻前開始盤問。
「去見父皇了。」
我心裡咯噔一下。「可有見到?」
「見到了,父皇還問母親好。」
隱隱不安繼續追問還說了什麼。
「母親時常念著父皇,說父皇在吃醋。」
天殺的,平時讓學的沒學好,哄話倒記得一字不漏。
心裡不安得厲害,夜裡給宮門裡外都落了鎖。滅掉屋內所有燈火,囑令任何動靜都不許出聲。
明晃晃的燈火聚在宮門口,靜謐的夜裡叩門聲傳來,門闩咿咿呀呀地震動,一聲一聲敲響我的心門。
重陽之後,隔上幾日,便會有人在門外傳話,讓我把宮門打開。
這一天,秋風沁人心脾,格外舒爽,我搭坐在千秋架上搖晃,一邊嗑南瓜籽吃,一邊守著娃娃們寫字。
宮牆上攀爬了一個宮人,是皇上身邊的近侍。
「我的貴妃娘娘,您就開開門吧。皇上來了好幾回了,您這拒著不見,奴才們都跟著遭殃,您行行好,可憐一下我們做奴才的,求求娘娘了。」
我找來了竹竿子親自ťű⁸打走他。
不過一會兒,宮牆上一排排都趴著宮人。
入宮十六年寒冬,陪著娃娃們在這一方天地看鵝毛大雪洋洋灑灑,宮牆覆蓋著寒霜,院子裡擺的大水缸映出天際雪域,顯不出歲月年華,天一直是那個天,人很久不見那個人了。
「母親,為什麼不見父皇。」娃娃們問我。
為什麼。見了定會被他瞧出,我滿心歡喜盼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