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那雙幽黑的眼睛定定看了她一會兒。
忽地笑開。
那笑容說不上是善意還是惡意,有點壞,有點冰涼,有點危險:“此刻才是幻象呢。”
雲昭愣怔的瞬間。
劇烈的、強硬的、仿佛將人一分為二的撞入感陡然襲來!
她驚呼出聲,立刻抬手捂住嘴,睜大雙眼望向他。
他似也恍惚了一瞬。
旋即,他挑起眉尾,微偏著臉,很好心地對她說:“拉你到幻象裡面,是不是好受一些?”
雲昭艱難呼吸,思緒一片凌亂。
現在才是幻象!
所以她的身體依舊躺在朱鹮翡玉孔羽翎床榻上。
神魂進了幻象,身體的感受仍然如實降臨。
似是浪潮稍退,整個世界都在撤離。
雲昭還未緩過一口氣,那冰冷堅硬的危峰便再度撞開遍地亂花。
她頭暈目眩。
眼前似有幻覺——她想起了他在樓蘭海市一劍一劍無情劈向玄天尊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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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法極其簡單粗暴。
此刻,他便是用幾乎一模一樣的姿態,一劍一劍捅向她。
她後退無路,逃避無處。
她捂住唇,用力掩飾破碎的呼吸和心跳,想假裝若無其事,卻又實在裝不出來。
他見她難受,卻無能為力,隻能想歪辦法安慰:“要不要幫你打開窗,看外面跳儺舞?那個領舞跳得還挺有味道。”
雲昭:“……”
她艱難開口:“你能不能稍微控制一下自己?輕點。”
他表情遺憾:“不可以。但我可以陪你說說話,你有什麼想聊的嗎?”
她不自覺地微微蜷縮起身體,雙手不知道往哪擺,隻能無助地抓著手臂。
很快,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可她明明抿緊了唇。
她錯愕地望向他。
他的黑眸掠過一絲尷尬:“忘了替你抹掉寢殿裡的聲音。”他動了動手指,“沒有了!”
果然,那一聲聲不自覺溢出牙間的輕呼聲消失在耳畔。
他衝她彎起黑眸,露出邀功式的假笑。
雲昭:“……”
這是掩耳盜鈴吧?一定是吧!
神魂的淤青波及不到身體,但感受卻是清晰分明。
身體的感受也同樣。
雲昭恍惚覺著,酒意仿佛後知後覺又上來了。
耳垂、臉頰和後背浮起難消的熱意。
胸腔皺縮成一團,渾身一陣陣顫抖。
他忽地抬手敲了下窗。
雲昭吃力抬眸看他,便見他微勾著唇角,似笑非笑道:“好好領著舞的人,忽然想往寢宮裡面闖,也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神官若是連這都攔不住,不如下去陪我好了。”
她的思緒已經無法停留在不相幹的話語上。
她此刻一看他,或是一聽到他聲音,心尖便難抑地顫。
“東方斂,”她道,“不然,回去吧?”
都這樣了,她也不介意跟他面對面真實交流。
他似乎沒能準確理解她的意思。
他微露錯愕,俯身湊近:“你回去,我在邊上看,真不會覺得尷尬?”
雲昭:“……”
她的意思是一起!是一起!
雖然她向來不怎麼要臉,但是這個話還真說不出來。
雲昭喪氣:“你還有多久啊!”
他也很無奈:“早說了你承受不住,我那是神軀,當初便修為通天。你此刻後悔還有什麼用——等天明吧?或許。”
雲昭:“……”
會死啊。
便在這時,他臉上神情忽然一僵。
雲昭也微微一怔。
東方斂:“……”
雲昭:“……”
呃……
她腦海中,忽地浮起曾經在話本上看到的一句話。
男人對自己的某些能力,總是存在巨大的誤解。
四目相對。
他不說話,她也不說話。
仿佛在比拼定力。
片刻,雲昭緩緩醒神的腦子裡,浮起今日他拽她手中紅綢時說過的一句話。
她一點一點勾起了唇角。
像她這麼睚眦必報的人,自然是……
她壞笑著,原話奉還:“你是不是沒吃飽飯?”
東方斂:“……”
第46章 愈演愈烈
……你是不是沒吃飽飯?
……是不是沒吃飽飯?
……沒吃飽飯?
太上本神難得露出了一絲氣急敗壞的表情。
“我說過,”他一字一頓,“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
雲昭還他一個假笑。
他把臉皮一扔,強勢撇清:“與我無關。我才不是那樣。”
雲昭擺出一副“信信信我信了還不行”的表情,用眼神暗示著,小聲問他:“那你可以…出去了嗎?”
他的黑眸中浮起一絲古怪。
他似是把話放在唇齒之間來回斟酌了片刻,這才慢聲開口:“元陽,你,不要?”
出去可就沒了。
雲昭:“?!”
雲昭:“當然要!”
她性子急,一邊說要,一邊抬手就抓向他。
這個夜晚太上本神大概也被刺激得麻木了,一時也忘了閃開,仍坐在窗臺,任她的小爪子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雲昭也愣了下。
他的骨骼與皮膚既硬且冷。
她指尖握到他腕骨,腦海裡不自覺便撞入了另一處的觸感——他整個身軀都是這樣,冰冷,非人,像凍得堅硬的玉石。
她的手指不禁輕輕一顫。
一時間,抓在他腕間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在她柔軟的指尖下,更加細致的觸感不斷襲來——她的食指落到了他的手背上,他皮膚薄而冷,底下便是骨筋。他指節微動,手背上那道瘦硬骨筋便會很強勢地抵著她的指尖。
於最細微之處,咄咄逼人。
他垂頭看她,幽黑雙眸微虛,語氣輕緩:“要就別動。”
輕飄飄一嗓子,帶著笑,以及一點點微不可察的慵懶喑啞。
雲昭不肯承認自己心尖被羽毛撓了下,她鎮定回應:“哦。”
她不動聲色蜷回手指。
默了片刻,她假裝渾不在意地問:“元陽,會很厲害嗎?修為暴漲什麼的?”
太上真神的,三千年,精純元陽。
她這是撿到了什麼大的?
“那沒有。”他愉快地笑道,“就是老人家常說的,有益身心健康?大概。”
雲昭失望:“……哦。”
她感受到了。
雲氣一般,溫熱又清涼。
半晌相對無言。
不得不說,此情此景著實古怪。兩個人分明已經親密到了極致,卻又雙雙枯坐窗邊,大眼瞪小眼。
一個比一個裝得若無其事。
半晌,他微微挑起眉尾,像個老手一樣問她:“怎麼樣,感覺好點了?”
雲昭:“……”
她衝他擠出個假笑,轉頭望向儺影幢幢的翡翠明玉大殿窗。
*
殿外傳來喧天鼓樂。
一壁之隔,領舞者摘掉了臉上的儺面具,臉色鐵青,雙目猩紅。
遍身戾氣宛如實質,刺得人心驚肉跳。
神官們不避不讓,將他死死擋在臺階之下,半步不容進。
大神官眸色寒冽,沉聲勸阻:“儲君,神殿闖不得。”
晏南天眼角微顫,陰狠視線直逼大神官。
白底繡金的闊袖神服下,指尖早已掐入掌心,一滴一滴往地面落血。
旁人不敢窺探神寢分毫,晏南天卻沒這禁忌。
聽聞她一聲吃痛的驚呼,他便知道那絕非她自己一個人能弄出來的動靜。
那一瞬間,當真是如遇雷擊,如墜冰窟。
欲往裡闖,卻橫遭阻截。
耳畔鼓樂喧天,但那細碎溢出的氣音卻像無孔不入的絞索,一聲一聲絞緊了他的心髒。
“她出事了。”晏南天扔掉手中的儺面具,寒聲道:“讓。”
神官不讓。
晏南天眯眸威脅:“不要逼我動手。”
“殿下。”
身後傳來一道不疾不徐的嗓音。
敬忠公公緩步走近,拂塵搭在臂彎,垂著一對厚重眼皮,神情似笑非笑。
“陛下交待老奴,今夜神祈儺舞萬不可有任何差池。我大繼儲君,必須親身領舞,祝禱我大繼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敬忠踱到晏南天面前,相當僭越地越過他身側,踏上兩級殿階。
回身,以略微居高臨下的姿態望向儲君殿下,嗓音平淡道:“殿下若執意要闖宮尋人,那便一劍先殺了老奴。”
晏南天死死盯著敬忠的老臉,眸光微顫。
敬忠的意思,便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向來最看不上兒女情長。能為了一個女人發瘋的儲君?不要也罷。
敬忠微笑道:“今兒是好日子,沒有人會出事的——殿下請繼續領儺舞吧。”
“轟隆!”
方才還星子朗朗的夜空,忽然便黑沉了下來。
一道驚雷橫蹿過神殿上方,映得晏南天眉目森冷。
寢宮內忽然死寂,再無任何動靜。
方才的一切破碎與錯亂仿佛隻是幻覺。
晏南天側耳聆聽,怔怔失神。
大太監觀他面色半晌,忽地笑開。這一笑,身上便再無一絲強勢之處。
隻見這老公公顛顛兒跑下臺階,躬身撿起被扔在地上的儺面具,很狗腿地抱在懷裡用衣袖擦了擦,然後笑吟吟捧到晏南天面前。
“哎喲我的好殿下,您可稍微收著些勁兒,還要舞上好幾個時辰哪!別再把面具舞掉嘍!”
晏南天倏忽回神,唇角浮起個溫潤斯文的淺笑,接過面具,頷首道一聲謝。
他緩緩轉身,戴好面具,躍入舞者叢中。
再回身時,舞姿粗獷,鬼氣森然。
道場石磚上,忽地印上一個透明水漬。
片刻,雨點一滴又一滴砸落下來。
由疏轉密,直至連綿一片。
*
“外面下雨了?”
雲昭沒話找話。
東方斂指尖輕敲膝蓋,神色疏懶,隨口嗯道:“會很大。”
外頭的神樂聲也更大,仿佛要與天爭鋒。
重擂的鼓點一下一下轟在心口。
雲昭漸漸感覺到了某種存放在身體中的、難以言說的變化。
她心頭微緊,偷眼瞥向他,隻見他恰好也垂眸望過來。
他正色澄清:“不關我事。”
雲昭:“……”
雲昭:“是是是,是你屍體在變硬。”
他眼角微抽:“……你要這麼說,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