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昭望向陳楚兒:“說你呢。”
陳楚兒:“……狗叫不聽。”
雲昭納悶:“她圖什麼啊?她自己難道覺得這樣說話很有腦子嗎?”
陳楚兒輕輕朝斜後方努了下嘴:“這你就不懂了,偏有人好這一口,看看看。”
雲昭挑眉,循著陳楚兒視線望去。
隻見晏南天的視線落在溫暖暖身上,竟微微有幾分出神。
“看見沒,”陳楚兒道,“人家這是直鉤釣魚,釣的就是專吃這口的。再蠢也不要緊,要的就是那股‘善良’勁兒——她就是摸準那男的口味了。”
雲昭心下一動。
清麗的面龐,善良的心腸?
那一邊,晏南天瞬間回過神來,皺了皺眉,抬手揉了下太陽穴。
侍衛長及時上前把溫暖暖拎了回來。
溫暖暖咬牙不忿:“就不能為病人做點什麼嗎?眼睜睜看著他們這麼難受,你們的心,真的就一點也不會痛的嗎?我隻恨不能以身代之!”
雲昭懶聲:“那你不要喝水就好了啊。”
“我、我……”
雲昭沒空聽她結巴,擺擺手,率領眾人走向行天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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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正神已經在主位供好了。
雲昭很習慣地摸到他右手邊,然後將自己右手邊的位置留出來給鬼神。
左邊一個太上,右邊一個太上。
左邊那個倒是還好,像個一動不動的冰玉雕像。右邊那個就闲不住,總是動,動起來動作又大,把她擠來擠去。
飛舟騰空而起時,雲昭感覺腦袋一陣眩暈,額角突突跳著疼。
嘴裡十分幹渴,舌頭似是有些發腫。
雲昭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正常:“陳平安說得很有道理,既然魔神制造大疫是為了與神平男爭搶仙宿女,那麼神平男的埋骨地肯定也能找到一些線索。”
她微微笑著,忽略魔神本神幽怨的注視。
陳平安樂呵呵左右環顧,謙虛道:“僥幸猜到,僥幸猜到。”
晏南天揉著額角:“隻是不知神平男埋屍何……”
陳平安大聲搶答:“神平男就埋在就在太上殿邊上!史書有記載,因為神平不幸死於魔神之手,後來建太上神殿時,便特意鎮在他的墳墓旁邊,好讓神平魂魄安息。”
雲昭:“……”
東方斂:“……”
笑死,根本安息不了一點。
從宿北至平南,行天舟也要飛一天。
一路順著風。
捱到夜間最為困乏的時辰,雲昭忽然有些想哭——並不是因為情緒不好,而是心跳失常,身體本能想流淚。
但體內嚴重缺水,流不出。
她強裝若無其事,唇角勾著淺淡的笑意,望望這個,望望那個,示意眾人有什麼新想法隻管說。
老御醫隻沉沉嘆著氣。
平、宿、江東三地,疫病發作要比京都更早兩三日。也就是說,最早染病的病人已經幹渴五日左右了。
若是沒有真氣的普通人,五日過去,恐怕已經罹難不少。
找不到解法,配不出藥方,老醫師陷入了無力與自責的情緒之中。
雲昭胳膊忽然一痛。
東方斂拎起指骨戳她:“我想喝那個茶。”
雲昭瞥他一眼,眼神示意:想喝自己去喝。
“不是。”他正色道,“我真身想喝。那個薄荷雲霧茶吧,我一聞到,心裡感覺就有點難過,大約是我從前故鄉的味道,隻是我已經不記得了。”
他垂了垂幽黑狹長的眸,低低道,“死了三千多年,真身從未沾過半點吃喝。此刻聞到,忽然有那麼點想家。”
他微微勾唇,分明是笑著,卻很有幾分破碎感。
‘哎呀!’雲昭心中驚道,‘是挺可憐的!’
她趕緊伸手替他去取茶。
囫囵拎起玉壺沏出一杯,端到他真身唇畔,試著往他薄唇之間灌。
“嘶。”他的鬼身在身後敲她肩膀,“燙!”
雲昭:“呀。”
先前還嫌棄人家神官沒好好照顧他……她自己也不見得就會照顧人。
她把杯盞拿回來,放在唇邊吹了吹。
他幽幽在她耳畔說道:“你幫我試一下。”
“哦。”
雲昭不疑有他,輕輕又吹了幾下,沾唇抿了抿。
不燙了。應該能喝了……吧?
她端起來繼續喂。
這個家伙坐著也比她高出許多,她把手肘擱在他的肩膀上,慢慢喂他喝。
“還是燙。”他在她身後嘀咕,無比嫌棄,“你有沒有好好給我試水?”
雲昭:“……”
這龜毛作精的語氣,瞬間讓她找回了修葺婚房的記憶。
好氣。
這就是個死麻煩精。
她又把茶盞端了回來,再吹了吹,放到唇邊,淺淺抿一口。
薄荷雲霧的清香在唇齒之間逸散,充盈口腔,絲絲縷縷仿佛都化成了甘霖,滋潤每一寸幹渴龜裂。
沒等她發個愣,肩膀又被敲。
“快點。”他在她耳畔催命,“再試一下,然後給我喝。”
雲昭:“……”
吸一口氣,照做。
這神身自己不張嘴,她也灌不進去,便見一縷細流順著他精致的唇角往下淌,仿佛淌過了一座白玉雕像。
雲昭怒目,用眼神質問這個鬼:又怎麼了!
他道:“先給我擦嘴。”
雲昭的忍耐幾乎要到盡頭,整個人強壓著暴躁,狼狽地用袖口給他擦了擦下颌。
東方斂幽幽道:“涼掉了,給我換個熱的。涼的我從來不喝。”
雲昭:“……”
她正想掀桌,卻聽到“咣啷”一聲響。
循聲望去,隻見晏南天雙眸赤紅,額角青筋跳動,手下是一隻破碎的杯盞——他將杯盞放回案桌時,竟失手將它生生拍碎成了好幾片。
碎片劃破了掌心,鮮血從案桌滴到了地上。
晏南天深深喘息,五指合攏,掐住受傷的手掌,驀地起身,大步離開了四方閣。
雲昭:“?”
這人又發什麼癲?
她移走視線,因為身後陰魂不散的催命鬼又在戳她。
雲昭深吸一口氣,將杯盞中的涼茶潑進茶臺,重新給他沏了杯熱的。
他提醒她:“試。”
雲昭保持微笑,吹了吹,試了試。
不冷不熱,剛剛好。
這次總算是喂進去了。
他這神身嘴唇不動,喉嚨也不動,都不知道一盞水喂去了哪裡。
雲昭把茶盞重重鎮回案桌。
她嘴皮不動,咬牙切齒發出氣音:“滿意了嗎?”
他的視線不動聲色掠過她略微滋潤了少許的唇舌。
原本白得嚇人,此刻倒是有了一絲絲粉色。下唇那幾道裂縫都沾到了水珠。
他彎起眉眼,勾唇:“還行吧。湊合。”
雲昭:“……”
死鬼,你給我等著!
*
晏南天靠在舷尾,垂著頭,大口喘息。
指尖掐進掌心傷口,卻感覺不到痛。
她變了。
她從來不會關心別人,即便旁人匆匆趕路回來,她也隻會遞上噎人的酥糕。他以為那已經是她的全部心意了。
那一日喉間的幹澀與甜膩他仍然記得清清楚楚。
如鲠在喉。
而今日,她那麼細心,那麼體貼,知冷知熱,喂那陰神一盞水。
原來她這樣的人,竟也有柔情萬分。
他記得清清楚楚,那一日也是在行天舟,她囂張地對他說,她就是不會體貼人,從前不會,今後也不會,這輩子都不可能。
這才短短幾日啊……
他自問是世間最了解她的人,他不知花了多少日夜,悉心揣摩她的細微表情,猜測她的少女心思,不說十拿九穩,至少也算得上是大致掌控。
她嫁給別人,分明隻是在跟他賭氣。
她怎麼可以喜歡上那陰神?
她怎麼可以負心?
心跳欲炸,胸腔裡疼痛難忍,仿佛五髒六腑都在自戕。
身邊忽然飄來一個討嫌的聲音。
“夫君,你、你手受傷了,讓我幫你包扎一下吧?雲昭她、她就是故意氣你,想讓你吃醋,更在意她,女人的心思就是這樣,哪怕她不要你了,她也見不得你好,非要巴著你喜歡她,耽誤你一生一世——夫君不要上她的當,好不好?”
晏南天怔怔抬眸,望向溫暖暖。
他輕微蹙了下眉頭。
此刻,他確信自己隻想把她拎起來,從舷邊扔下去。
隻是恍惚伸手的瞬間,他仿佛看見了另外一張臉。
“……自己都要死了,怎麼還隻顧著關心別人?”
晏南天如遭雷擊。
是的。
他對這個女人,從來沒有半分喜歡。
他隻是……他隻是……
她隻是長得有幾分像他的娘,隻是初見她時,她都要死了,還在關心他乘飛舟難受。
那一瞬間,他想到的是娘。
娘的臉埋在水盆裡,他要把她拉出來,她卻死死攥緊他的腳踝……
自己都要死了,怎麼還隻顧著關心別人?
他隻是……想起了自己的娘。
“阿昭誤會了。”晏南天面色煞白,驀地摁住了心口,“原是這樣,我害阿昭誤會了。”
他慘笑著,抬袖擦掉溢出唇角的一絲血。
他提步往回走,目光微微搖晃。
‘一個誤會而已,害得我的阿昭,跟人跑了。’
*
晏南天躬身踏進四方閣,行天舟正好緩緩落地。
“雲昭,可否借步,我有句話與你說。”
雲昭抬眸,對上一雙極其沉靜的桃花眸。
鬼神在她身後微微冷笑,慫恿道:“去。”
“哦。”雲昭起身,剛踏出四方閣,舟身便是一震——降落了。
她隨晏南天走到一側舷邊。
“雲昭,”他淡聲開口,“湘陽夫人出事,你很難受,對麼。”
雲昭皺眉:“廢話。”
他輕笑了下:“我從小沒了娘,真的很想她。那也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感情。我若是因為娘,讓你受了委屈,你能不能原諒我一次?”
他誠摯地看著她。
他道:“在我心中,隻有你和阿娘是最重要的。”
雲昭笑了:“我很重要?”
她輕輕搖著頭,“晏南天,我那麼重要,你竟然都沒有發現,我已經三天……”
“雲大小姐——”
一聲急報傳來,打斷了雲昭的話。
“湘陽夫人有信——”隻見一名信使疾疾掠到她身邊,震聲道,“湘陽夫人有信,請您在外面,一定要,好好喝水,多喝水!”
雲昭身心俱震。
幹澀的眼眶忽然便有了淚。
她淚中帶笑,轉過頭,望向晏南天。
“你看,阿娘遠在京都,都知道我沒有好好喝水呢。”
第54章 有一說一
晏南天瞳仁一顫。
他後知後覺看到她嘴唇上的裂紋和血漬。
她竟三天沒喝過水?!
他抬手想去撫她,被她閃身躲過。
晏南天怔怔喚她:“阿昭……”
胸口抽著疼痛,他知道自己又讓她失望了。
原先想好的滿腹說辭仿佛都化成了針,細細密密扎在心尖。
他承認自己心思不純諸多算計,但他所剩不多的全部感情,當真是盡數牽系在她一個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