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數日沒喝水,覺也幾乎沒睡,身體狀況竟連湘陽秀也不如。
這三日裡,母女二人擠擠挨挨躺一張榻,手拉著手,誰也沒提疫病,沒提小舅母。
吃了睡,睡醒了吃。
除了飲水,便是喝粥。
雲滿霜變著法兒給娘倆煮粥,然後端進臥房,一人一勺地喂。
喂了三日,總算養回了一個大美人與一個小美人。
就在雲昭開開心心蹦下床榻,大聲宣布自己恢復身強體壯的那一瞬間——
湘陽秀與雲滿霜齊齊變臉!
隻見湘陽秀從床榻裡側摸出了一隻雞毛掸子,遞向雲滿霜。
雲昭:“?”
湘陽秀微微冷笑:“打,用力給我打!狠狠打!”
雲滿霜撸起袖子:“遵夫人命。”
“啊?!”雲昭跳到紅木雕花案桌上,慘叫,“娘!為什麼要打我?!”
“還敢說!”湘陽秀胸膛起伏,“叫你好好喝水,敢不聽話!敢不愛惜自己身體!雲滿霜給我打!不準心疼她!”
雲滿霜:“遵夫人命。”
雲昭震驚:“這麼仔細照料我三天,就為了打我?!哎呀,我病還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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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陽秀言簡意赅:“打!”
雲昭上蹿下跳,艱難扒拉出一個理由:“太上看著你們呢!不可以打他媳婦!”
夫婦二人對視一眼。
湘陽秀微笑:“太上尊者一直供在雲山府外,你阿爹請了多次神,他都不肯進來。”
雲昭怔忡間,小腿肚挨了一下:“嗷!嗯?”
他把神身停在她家門外?
湘陽秀呵地一笑:“所以雲滿霜,給我放心大膽地抽她!”
雲滿霜:“遵夫人命。”
雲昭後知後覺想起來了——上山時她昏昏沉沉嫌自己醜,把他給拒了——她沒答應他跟她回娘家。
她那麼大一個太上,那麼大一個救兵,就被她關外面了。
雲昭痛徹心扉:“啊嗚嗚嗚啊!”
第57章 火上燒油
雲昭昏迷期間,宮中論功行賞,往雲府送了大堆珠寶綢緞與珍稀藥材。
皇帝在永安殿召見了其餘功臣。
除了破案小能手雲昭之外,此次貢獻最大的當屬兩位醫者。
陳楚兒的藥膳讓雲昭查到了神女林,找到仙宿女屍,發掘疫病源頭。
到了南君陵墓,兩位醫者更是從千年古方中找出了淨化疫屍的辦法——旁人喝下那個石膏湯都在嘔吐慘叫,這一老一少卻在專心品嘗藥材。
隨後二人不眠不休研制出焚屍藥粉,成功誅滅了嬰兒狀態的邪物。
大疫消泯,病患獲救,功德無量。
晏南天如實上報眾人功績,隻一字不提他自己——他肩膀上扛著兩座廟,如今是戴罪之身。
皇帝龍顏大悅。
三千前令神佛束手無策的大疫,竟在自己治下被攻克,這是何等奇功偉業。
青史之上,又添濃墨重彩一筆。
皇帝心情極好,除去常規重賞之外,復又大手一揮道:“諸位卿家有什麼想要的,說給朕!”
眾人都先望向陳楚兒。
陳楚兒垂眸笑了笑,大方地行出,盈盈一拜,道:“陛下,那民女便鬥膽提一個。”
說罷,她轉頭看了眼晏南天。
溫暖暖心下頓時一個咯噔,手指驀地攥緊。縱是萬般不願,在皇帝面前卻也不敢放肆叫嚷,隻能恨恨盯著陳楚兒。
陳楚兒道:“多謝儲君殿下給民女請了那麼多功績,民女此刻實在是有些飄飄然,若是膽子太大僭越了,還望陛下不要殺我腦袋。”
她生得極美,說話也俏皮,皇帝不禁失笑,擺手道:“你隻管說!”
“陛下,”陳楚兒笑,“民女想求個如意郎君。”
殿中眾人頓時會心一笑,齊齊望向晏南天。
溫暖暖銀牙緊咬,心下暗恨——她就知道這女人不是什麼好東西,就會搶男人!
皇帝也笑了起來,目光故意沒往兒子那邊瞟,隻道:“求個什麼樣的?說出來,朕替你作主了!”
本就是大善之事,若再順便成就一段佳話,那就更方便百姓千古傳誦。
陳楚兒問道:“陛下覺得,民女可配得上天潢貴胄?”
意料之中。
皇帝哈哈大笑:“你素來便有‘小神女’之名,眼下攻克疫病更是大功一件——如此奇女子,這天下男兒哪個配不得?”
陳楚兒嬌笑:“那民女可要大膽說了!”
‘不行,不行,不行!’溫暖暖咬破了唇,心道,‘皇帝心情這麼好,一定會給她正妃之位……我不要被這個賤人騎到頭上……絕對不要!’
眼看陳楚兒便要開口。
溫暖暖急道:“哎呀,我記得在醫館時曾聽到過,陳姑娘嫌棄青年男子輕浮,聲稱隻喜歡年紀大穩重的呢!想必今日所求,也是這樣的男子罷!該不會突然轉性子了?”
情急之下,她不惜惹惱皇帝,也要阻止這個女人嫁進東華宮。
東華宮,隻能有自己一個女主人!
溫暖暖帶著破罐子破摔的恨意,驀然盯向陳楚兒。
卻見陳楚兒臉上並無一絲慌亂,反倒落落大方地笑了起來。
“不錯,這位側妃說得對。”陳楚兒抬眸,望向皇帝,“陛下,民女心慕的,正是這大繼最尊貴、最穩重的好男兒——陛下,民女想做您的妃子!”
皇帝:“……”
眾人:“……”
皇帝金口玉言,方才話都說到那份上了,又豈能出爾反爾?
陳楚兒炸暈了旁人,自己倒是不疾不徐:“民女想做陛下的妃子,也想要救助天下病痛之人,想問陛下求個恩準,讓民女做個醫妃,日常可以出入太醫院與各處醫館、前往各處州府治病救人——望陛下恩準!”
她還未說完,皇帝唇畔已浮起笑紋。
隻待她話音一落,他便哈哈大笑著踏下殿階,抬手將陳楚兒扶了起來。
皇帝朗聲道:“好!好!你既有如此情意與仁心,朕又豈有不準之理!愛妃請起!”
“民女……妾身,多謝陛下。”
*
待眾人離開,殿中隻剩父子二人,晏南天一撩衣擺,伏跪在地。
“父皇。”
皇帝的視線緩緩收回,落到兒子身上,嘆一口氣,恨鐵不成鋼。
“你啊……”
皇帝擺擺手,先不問他其他罪過,隻道:“再怎麼樣,溫暖暖也是納到身邊的側妃,怎就不花點心思,管一管教一教?”
晏南天自然知道溫暖暖在外面丟的都是皇家臉面。
他也不辯解,隻埋頭認錯:“都是兒子的錯。”
“你呀,你呀,”皇帝虛虛用手點他,“雲昭都走了,如今後悔還有什麼用?你該多用點心思,讓溫暖暖與她父親盡快冰釋前嫌!”
晏南天一叩到底:“……是。”
皇帝嘆息:“不要隻是嘴上答應朕!雲滿霜他是朕的兄弟!朕做夢都夢見,跟滿霜兄弟一起喝孫女兒的滿月酒。”
他躬身拍了下兒子的肩頭,示意他起身。
晏南天抬眸去看,隻見皇帝眼睛裡有微微的光芒在閃。
皇帝輕搖著頭:“兩個老伙計,劃劃拳,拼拼酒……除了孫兒滿月,朕再也找不出別的機會啦……”
他的眼睛裡溢出濃鬱的悲哀和孤獨。
晏南天嗓音微啞,緊張地開口:“兒子,會盡快……但是父皇,您難道不打算追究兒子損毀太上神殿的重罪麼?”
“追究當然是要追究的。”皇帝撩起眼皮看向他。
眸中的悲傷瞬間消失,精芒畢露。
“褫奪你儲君之位,如何?”
晏南天松了一口氣,立刻伏跪叩首:“兒子叩謝父皇。”
嗓音已不復方才緊張害怕。
皇帝把晏南天的表現看在眼裡,滿意點點頭,揮手道:“起來吧。回頭自去神殿負荊請罪,其餘的事,稍後再作計較——總要做出樣子來,叫世人看。你是委屈,但那也是你自找的委屈,怨不得人。”
晏南天陡然抬眸,微露詫異:“父皇相信神殿崩毀與我無關?”
皇帝輕輕一哂,低聲自語:“他既能出現在那裡了,自然輪不到你。”
晏南天面上不顯,隻蹙眉裝作沒聽清:“……父皇?”
皇帝擺手,難掩嫌棄:“去吧。好好教教你側妃,別再那副樣子叫朕瞧見!”
“是。”
晏南天倒退離開大殿。
轉身踏過門檻,長睫之下,冷光微閃。
果然。
父皇真是皇帝做得太久了,被人敬慣了、怕慣了、捧慣了,隻當自己真是屹立於眾生之上的聖人。
在與“畏懼天威”的兒子說話時,防備心都已經這麼弱了麼。
晏南天心下早有自己的猜測,方才皇帝那句自語,更是讓他確定——
魔神早已灰飛煙滅,太上殿鎮壓的,正是那個陰神。
太、上。
*
雲府。
雲昭好不容易從爹娘手裡逃生,剛離開金玉滿堂,便聽到一個叫她暴跳如雷的消息。
陳楚兒被封妃。
“死老頭臭不要臉!坑人家小姑娘!”
雲昭怒氣衝衝殺下山,準備直闖禁城找皇帝老兒,替陳楚兒討個公道。
還沒到山腳,竟然迎面撞上了陳楚兒本人。
“雲昭!”陳楚兒笑吟吟叫她。
雲昭大怒:“走,我替你去退婚!”
“慢點,你慢點。”陳楚兒抱住雲昭胳膊,“我就知道你這個炮仗肯定要打抱不平,這不就來堵你了。”
雲昭:“……”
“是我自己求來的。”陳楚兒道,“你別急,我與你說。”
雲昭氣咻咻盯著她。
一雙漆黑明亮的眼睛活靈活現在說——自願嫁個糟老頭?我看你怎麼編!
“你呀,”陳楚兒笑嘆,“我求的可不是進那深宮後院與人爭鬥,而是做行走四方的醫妃。陛下他已經允啦!”
雲昭狐疑:“嗯?”
陳楚兒悄聲道:“我其實早已猜到他會允。”
雲昭與她對上視線,瞬間便明白了。
陳楚兒本就是“小神女”,如今更是聲名大噪,往後再頂個醫妃之名四處治病救人,那飛漲的可不就是皇帝的功德與聲望?
“你看,”陳楚兒輕嘆著說道,“我的醫術應該還算不差吧?可是旁人關心的多是我的美貌,我的追求者,我與誰相好,我將來要嫁給誰,進哪間後宅裡相夫教子。那一日隻是‘壞了名聲’而已,你看看那些人的眼睛,他們已經不再把我當醫者來看待了。”
雲昭點頭:“世人成見,如此可怕。”
“我喜歡行醫,喜歡鑽研醫術。即便求陛下讓我進入御醫院,一時半刻還好,日子久了,旁人是不是又該關心我該進哪家後宅?但如今就不一樣啦!”陳楚兒的眼睛熠熠發光,“我這個醫妃,從此便是陛下的一面功德旗,要資源有資源,要人力有人力,要方便誰都給我行方便——我可以肆無忌憚去做我最喜歡的事情!”
雲昭心頭微震。
“我改變不了世人成見,也無法讓大家都覺得女子不該被困在後院,但我至少可以把自己放出牢籠。”陳楚兒笑道,“我與張蟲亮前輩都說好了,從明日起,他會帶我研讀御醫院所有的方子——我這輩子都沒敢做過這麼大的夢!”
雲昭雖然還想“但是”,但也不自覺地被陳楚兒感染。
她看起來是真的好快活,整個人都在發光。
兩個人挽著手往外走。
半晌,雲昭總算憋出了一個但是:“但是皇帝他一個老頭……”
“沒事。”陳楚兒無所謂地擺了擺手,“我這眼睛多毒啊,隻看一眼,就知道陛下身子骨已經不行了,他不能人道的。”
雲昭:“……”
雖然一直叫人家老頭,但皇帝其實也不算老,年歲跟她爹差不多。
至多是個中年叔叔輩。
雲昭忍不住八卦:“這年紀就不行啦?”
陳楚兒鄭重點頭:“嗯!”
“嘶。”雲昭慶幸不已,“姓晏的,果然不行。”
*
踏出雲山,雲昭假裝若無其事望向左右。
沒有看到那個神。
不是說一直供在外面嗎?
跑了啊。
雲昭撇了撇唇,心道:‘畢竟是個神,他愛去哪裡就去哪裡,誰也管不了他。’
陳楚兒揮揮手,踏上等在山門外的宮中馬車。
臨別時,陳楚兒笑著嘆道:“雲昭,我沒看錯,你當真是個頂頂好的人呢。你一定會很幸福的!”
雲昭:“?”
這人怕不是瞎。
車駕駛遠,雲昭垂下頭,輕輕踢著路邊的石子,漫無目的往前走。
她本是出來找他的,他既不在……
“喂,”耳畔忽然有人在笑,“沒看見我,這麼失望?”
雲昭心頭一動,沒轉頭,徑直把腳下的石子踢向他。
他笑著抬手接住,俯身,歪頭,把一張晃眼的俊臉湊到她面前。
一隻大手摁住她腦袋——手還是那麼重。
他彎腰靠近,盯她眼底。
雲昭瞪他。
對視片刻,他失望道:“怎麼沒哭。居然沒哭。”
雲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