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神笑吟吟湊到雲昭耳畔:“派人去找他的側妃了。”
雲昭輕聲一哂,毫不意外。
她早已看透了晏南天這個人,但凡不是被逼到無路可退,他是必定既要又要的。
他與她,就是兩個極端——一個極其優柔寡斷,另一個極其不優柔寡斷。
她點點頭,定睛望向城中。
整座城已然天翻地覆。
埋藏在地底深處三千餘年的陳年老土全被翻了出來,屋舍倒塌大半,有些地方燃著火,有些地方冒著黑煙。
道路上能看到潑墨般的血,但不多——遠不及想象中那麼多。
抬頭望去,半空青黑怨氣已經消散。
城中不見骷髏,也不見百姓。
侍衛們四下搜索一番,心驚膽戰地回稟:“附近沒人啊,好像全都憑空消失了,難道被抓到地底去了?”
眾人倒吸著涼氣,望向道路兩旁那些又黑又深的地裂。
眼前不禁腦補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無數骷髏爬出來,抓住百姓,活活把人拽下去。
有人喃喃出聲:“這也沒法挖啊……”
“姓陸的!要找姓陸的!”陳平安大聲道,“找到陣眼才能破陣!”
雲滿霜與晏南天對視一眼,點點頭,抬手一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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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護衛立刻楔形結陣,相互掩護,深入城池廢墟之中。
越往深處走,心底越是冰涼。
這麼大一座城,已然變得空空蕩蕩,找不出半個活人來。
那麼多活生生的百姓……
腳下翻卷的塵泥散發出不祥的氣息。
眾人每落下一腳,心髒都不自主地懸得更高了一分——滿城百姓都被拖進地底,就在自己腳下?
這怎麼救?還能救嗎?
那個陸任,到底藏在哪裡?
隨著時間流逝,眾人心下愈發焦灼。
拖得越久,百姓生還的希望可就越小了。這麼多人被活活埋在陰暗恐怖的地底等死,那種滋味,想想都叫人胸口窒悶。
雲滿霜一臉暴躁,隻恨身邊沒帶著重兵,無法給這破城來個掘地三丈。
雲昭東望望、西望望,皺眉沉吟:“總感覺哪裡有點不對。”
“哪裡不對了,哪裡不對了!”陳平安很不服氣地咕哝,“咱們一路順藤摸瓜,查青樓、查青湖,查半山腰,這才查到姓陸的奉了陛下之命獻祭滿城百姓換青金!”
鬼神輕嘖一聲,抬手摁向他腦殼。
陳平安下意識縮了縮脖子,繼續喋喋不休:“剛剛那些百姓還在城裡呢,就是趁著迷陣阻攔我們時,骷髏把人都拖進了地底去,哪裡就不對了!簡直就是樁樁件件都能對得上!當務之急就是把姓陸的找出來,幹掉他,沒了陣眼,此陣不攻自破!聽我的,準沒錯!”
雲昭:“……”
這家伙是真的吵。
說話間,眾人已搜索過小半座城池。
廢墟裡尋找一個刻意隱藏起來的人,簡直猶如大海撈針。
鬼知道那姓陸的是不是躲在哪條地縫裡面?
眾人麻木地尋過一間間倒塌的空屋,心下其實已經不抱多少希望。
人被埋這麼久,哪裡還有命活?
再往前,便遇到了從趙宅趕回來復命的兩名侍衛。
他們把溫暖暖帶來了。
到了近前,一名侍衛拱手稟道:“側妃昏迷不醒,屬下在她身邊發現了這些東西。”
侍衛捧上黑底紅毛的鶴筆,以及新新舊舊一小摞紙箋。
雲昭探手接過。
信箋有的已經泛黃,有的仍然簇新。
“小侄女滿月,三叔贈……”
“小侄女周歲,三叔贈……”
“小侄女二歲……”
趙宗元字寫得很好,勁瘦,風骨清逸。
雲昭一頁頁翻過去,漸漸抿緊了唇角,手指把信箋邊緣捏出了褶皺。
原來趙宗元叔叔不隻是拿她當借口偷酒喝,還在每年生辰日給她備下了禮物。
最新一封信,趙宗元贈給小侄女的便是燭龍筆——被溫暖暖冒領。
雲昭望向手中的燭龍筆。
與記憶中相比,它的顏色黯淡了許多。
“燭龍筆!”陳平安怪叫,“神器!神器!”
他湊上來前定睛一看,頓時捶胸跌足,如喪考妣,“怎麼報廢了啊!怎麼就報廢了啊!”
雲昭若有所思:“燭龍筆隻能用三次是吧。”
陳平安點頭如搗蒜:“對!”
不等雲昭發問,他便絮絮叨叨說了起來。
“盤古大神開天闢地,雙眼化作日月,身軀化作大地,血液化作河流,散去的精魂化成燭龍……取燭龍心精制成燭龍筆,對於神魂和器靈來說,簡直就有畫龍點睛心想事成之奇效!哎呀呀,這種寶貝,她就拿來換臉?!”
看著這支已然變得黯淡的燭龍筆,陳平安心疼得連聲哀嚎。
“啊!啊!最後一次就這麼沒了啊!浪費死了!浪費死了!”
雲昭微微眯了眯眸,心下暗暗思忖。
三千年前,殺神人皇擲筆畫青樓,是第一次用這支燭龍筆——從刑天劍的話音裡可以聽得出來。
焦尾姑娘在青樓中尋到了這支筆,將它贈送給趙宗元——在一夜吟對之後。
趙宗元絕食自盡,將它留給了小侄女——被溫暖暖冒領,用掉了最後一次機會。
所以第二次燭龍筆是誰用的呢?
雲昭用指尖輕輕敲擊筆杆,抬眸,望著虛空出神。
那一邊,晏南天探過溫暖暖頸脈,不動聲色揮了揮手,示意侍衛把她抱遠一點,別讓雲氏父女補了刀。
他不知道的是,鬼神早已經陰惻惻拎起指骨,拿走了溫暖暖的記憶。
——隻有死人的記憶才能被拿走。
人被殺,就會死。神魂被殺,同樣會死。
雲昭忽地望向東方斂。
她抬手戳他:“那個姓趙的打手,我看一眼記憶。”
鬼神偏了偏頭,抬手敲她肩。
姓趙的是秦都護手下的打手頭子,專門替那個腦滿腸肥的官員幹一些見不得光的事。
平日裡吃喝嫖賭樣樣都沾。
雲昭拉過東方斂一隻手,指尖在他手背上一敲一敲——示意他跳過畫面。
東方斂:“……”
他和她之間,什麼時候已經這麼默契了。
一幕幕畫面掠過眼前,時而緩,時而急。
半晌,東方斂幽幽道:“這也有得看?”
雲昭:“……”
她停留較多的,是姓趙的嫖宿青樓的情景。
她懶得回他,繼續敲手掠過。
他提醒她:“死前記憶缺失,再跳要沒了。”
“嗯……”雲昭松開他的手,指了指眼前的記憶畫面,“看。”
姓趙的死前一天,找了青樓老鸨。
想贖焦尾姑娘。
他與老鸨談好了價格,說好第二日過來領人。
記憶結束。
雲昭若有所思:“他逛那麼多次青樓,都沒有過那種癖好。而且贖身的價格要比買命更貴,他付的是贖身錢。”
他微微挑眉:“焦尾撒謊?”
雲昭一下一下點頭。
照焦尾姑娘的說法,要不是正好有“鬼”來抓她,她就被姓趙的勒死在床榻上了。
但這個人並不是虐待狂,而且真要給她贖身。
“這個姓趙的,死得動靜有點大。”她道,“摁在地上,腦袋都打沒了半個。青樓人來人往……我有種感覺,新鮮死在青樓的修行者,可能不是他。”
方才在山腰看見這具屍體的時候,她就隱隱覺得不對。
此刻看了記憶,心頭更是漫起疑雲。
焦尾姑娘為什麼要說謊?
傷害她的人如果不是姓趙的打手,那會是誰?
死在青樓的,會不會就是這個人?
“鬼”殺了這個人,救了焦尾姑娘?
焦尾姑娘,在替“鬼”瞞。
心下正在暗自琢磨,忽聞街道另一頭有人驚喜大叫:“這裡!找到陸任了!”
眾人對視一眼,疾疾掠過去。
有人發出疑惑的聲音:“奇怪,這邊我方才分明已經搜過了,真沒見著啊。”
然而事實就在眼前。
一座搖搖欲墜的二層木樓裡,端坐著一個閉目掐訣的人。
他在窗邊打坐,神色陰森莊肅。
正是眾人苦苦搜尋的陸任。
雲昭定了定神,收起滿腹疑惑,看眾人一掠而上,殺向這個操控怨魂枯骨大陣的人。
“錚——錚!”
隻見三名修行者躍至半空,直接破窗直入,舉起刀劍斬向陸任。
又有幾人掠入樓中,前去阻截陸任退路。
其餘人盡數屏住呼吸,緊張地盯著那三柄寒光凜凜的刀劍。
近了……近了!
殺殺殺!
那陸任半無閃躲之意,眼見便要被兜頭斬作幾段。
“錚——呼!鐺!”
眾人怔住。
隻見三件兵刃竟然直直穿過了陸任的身軀,斬在了地面。
地磚飛濺。
眾人面面相覷。
雲滿霜疾步上前,揚起蒲扇大的巴掌,往那栩栩如生的人像上面一薅。
手掌毫無阻礙地穿透過去。
雲昭心下一動,回頭望天。隻見圓月光輝灑落,照著對面樓臺,瑩瑩似有一片青色光芒。
又是反射了遠處景象!
一名侍衛低聲嘟囔:“我就說嘛,方才我都搜過這裡了,真不是我粗心大意。就是剛才月相不對嘛。”
晏南天掠上樓頂,凝神打量片刻,落了回來。
“應當是建在東面山上的瞭望塔。”
他退開幾步,指了指陸任身側不起眼的小片虛影,“看,這六方枕木,正是瞭望塔常用的制式。”
眾人紛紛頷首認同。
“不錯!總算是逮到這個狡猾的家伙了!”
“出發?!”
眾人精神大振,熠熠盯住雲滿霜與晏南天,隻待主子一聲令下。
雲滿霜望向雲昭:“昭昭,你怎麼看?”
雲昭在看月亮。
“月亮跑了這麼遠。”她抬手在空中比劃了一道弧線,“方才都沒注意,我們在那個迷陣裡面待了好長時間。”
性子急的侍衛忍不住開口:“所以得趕緊救人啊!”
晏南天微微頷首:“時間不等人,邊走邊說罷。”
雲昭偏頭:“從這裡去瞭望塔,有多遠?”
“一來一回怕是需要一個多時辰。”雲滿霜默默估量。
“再不走就真要來不及啦!”有人拱手催促,“請下令吧!”
晏南天眸光一定:“出發。”
雲昭沉吟:“如果找錯地方,可能就真來不及了。”
晏南天雙眸微眯,抬頭看看月,低頭看看端坐在面前的陸任虛像。
“破陣的關鍵既然在陣眼,那麼殺掉控制這座大陣的人,當是第一要務。”他是個果斷的人,隻遲疑了片刻便作出決策,“如此,我們兵分二路,我帶人到瞭望塔找陸任,大將軍你們繼續在城中搜尋。”
雲滿霜頷首:“可。”
看著晏南天一行消失在街道,他轉頭望向雲昭。
“昭昭覺得哪裡不對?”
雲昭望向樓中的陸任虛像。
鬼神正探出一隻手,在陸任身上穿來穿去,玩得不亦樂乎。
雲昭:“我懷疑他是個死人。”
眾人愣怔一瞬,頓覺毛骨悚然。
東方斂向後一跳,幽怨地睨著雲昭:“不早點說。”
摸個死人虛像摸半天,瘆不瘆人?
雲滿霜虛起虎目:“怎麼說?”
雲昭道:“我就是覺得太順了。一路順藤摸瓜,勢如破竹,眨眼之間就掌握了皇帝讓陸任殺害涼川百姓的證據。太順了,就像被牽著鼻子走似的。”
跟著雲滿霜最久的那名親衛憨厚地問:“那不對嗎?”
“那就有個問題了。”雲昭道,“皇帝先後派了兩撥人到涼川,總不能是來壞自己事的吧?陸任殺他們幹嘛?”
雲滿霜老神在在:“嗯,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