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青金,但又不似尋常的青金。
它不再形似流沙,真氣一探,竟比凡間精鐵堅硬致密千百倍。
“這樣的青金,恐怕根本無法開採。”趙宗元恍惚片刻,苦笑著補充,“……除非尊者出手。”
隻見這面青金巨壁之上,已然深深破入一道一人多高的劍痕,看那劍風便知道這一劍何等強勢凌厲。
神身站在劍痕中央,刺眼的光芒從巨壁裡面蕩出來,落在他身上,勾勒天人般的輪廓。
身影挺拔孤絕,一步一步踏入巨壁。
陳平安瘋狂撓頭:“嘶,嘶,嘶!恁地眼熟!恁地眼熟!”
雲昭性子急,當即提步追了上去。
前方透來的青光太過耀眼,行走其間,人就像失明了一般。
鬼神拎著雲昭胳膊,帶她一掠而過。
忽一霎,眼皮不再刺痛。
雲昭試著眯出一道眼縫,視野泛著暗青色,模糊看見了城池。
“嗯?”
身後陸續有人抵達。
“這是……”
這是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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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那面無邊無際的青金巨壁之後,眾人驚奇發現自己竟然來到一座城。
天色暗青,城中建築、街道與行人都染上了一層朦朧的青色。
神身站在街道正中,隻略停了一霎,便又提足向前走。
他不等人的時候,沒人追得上。
“沒事,我在,隨便走。”鬼神笑吟吟松開雲昭胳膊,跑到路邊玩人家攤子上的小面人。
雲昭偏頭望向趙宗元。
“趙叔叔,”她問,“你還能感覺到那個可怕的氣息在哪嗎?”
趙宗元恍惚片刻,抬了抬眉,目光掠過整片天地,苦笑道:“……全都是。”
向後一看,退路已經消失不見。
街道上人來人往,人潮密聚。
挑貨的、擺攤的、開店的、散步的……一派熱鬧繁榮的景象。
乍看,一派熱鬧繁榮的景象。
雲滿霜環視四下,見雲昭在對著空氣與“趙叔叔”說話,便不自覺地站遠了些。
站開幾步,又感覺太過刻意,周身上下哪哪都不自在。
他思忖著,隨手攔下一個路人,問:“這是何地?”
路人並不理他,繼續埋頭趕路。
雲滿霜輕咳一聲掩飾尷尬,走向道旁的路邊攤,望向那個正在制作糖人的老漢。
“老哥,這是什麼地方?”
尷尬地靜默片刻,雲大將軍又咳嗽一聲,指了指老漢手中的糖人,“多少錢?我買。”
老漢低著頭,繼續做糖人。
雲滿霜尷尬得想撓頭。
“不對勁啊。”陳平安左看看、右看看,不自覺地抬手開始捋雞皮疙瘩,“怎麼有點怪怪的……”
遇風雲大大咧咧:“不就是沒人說話。”
這句話一出來,眾人全都屏住了呼吸。
這麼熱鬧一條街,人來人往,竟然完全沒有一個人說話。
聲音倒是很多,腳步聲,推車聲,打鐵聲,磨糖聲,就是沒有人聲。
一男一女兩個小童在街道左右追逐打鬧,咧著嘴巴大笑,嘴裡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那邊雲滿霜在糖人老漢那裡碰了壁,感覺很沒面子,咳嗽一聲,掩飾地直起腰來,望向別處。
剛好一個小男童從對街跑過來,忽一下撞在了他腿上。
雲滿霜挑了挑眉,擠出老虎微笑,和藹可親地扶住小童:“小伙子,伯伯給你買個糖人?”
雲昭:“阿爹!”
雲滿霜頭也不抬:“我先問個路——昭昭有什麼事?”
雲昭道:“你放開這個小孩。”
雲滿霜反倒順手把人給抱了起來:“小伙子也沒怕我……”
雲昭無奈:“哦,好吧。”
雲滿霜擠出更加友善的笑容,望向懷裡的小男童,正想好好問句話,忽然聽到自家女兒在喃喃念叨著什麼。
雲昭:“原來這些就是數千年來死在青金礦上的受害者啊!”
雲昭:“都是可憐人,看著也不像會害人的樣子。”
雲昭:“看不出來阿爹這麼心軟,願意用自己一身正氣的懷抱,安慰這些陌生的孤苦千年的鬼魂。”
雲昭:“阿爹是個大好人!”
雲滿霜:“……???!!!”
第74章 命懸一線
雲滿霜緩緩低頭,與懷中男童對視。
暗青色的臉,黑成一團分不出瞳孔的眼珠,咧得快要裂開的嘴。
雲滿霜:“……”
又有一隻小手摸到了他的腿。
雲滿霜一寸一寸移下目光,看見一個小女童來到他身邊,仰起臉,直勾勾盯著他。
雲昭:“阿爹,她也要你抱。”
雲滿霜:“……呵呵,好。”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木然彎下腰抱起了小女童。
一手抱一個。
兩個小童對視一眼,然後一起轉過頭,四隻詭異的眼睛盯緊雲滿霜。
他們緩緩張開嘴巴,無聲對他做口型:“爹——爹——”
“……”雲滿霜望望左右,幹巴巴地笑道,“這兩個小鬼頭,跟我還挺好,呵,呵呵。”
鬼~也~不~是~那~麼~可~怕~
還挺親人。
鬼神湊到雲昭耳畔,幽幽道:“這兩個我摸過屍體,是被親爹賣到礦上做人牲的。”
雲昭:“……”
那他們管雲滿霜叫爹,一定不是因為喜歡吧?
念頭剛一轉,就見兩隻小鬼眼睛裡忽然淌出血淚,唇角裂帛般撕開,直抵耳根。
一左一右,猛然低頭咬向雲滿霜兩側脖頸!
雲滿霜:“?!!!”
鬼神輕嘖一聲,抬手勾住兩隻小鬼,把它們從老丈人身上拎開。
兩個小鬼拼命揮舞小胳膊小腿,掙扎著還想往前咬,鋸齒般的尖牙“咔咔”作響,聽得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雲滿霜兩眼發直,木愣愣地看這兩隻小鬼飄在空中對他張牙舞爪。
半晌,他鎮定開口:“這怎麼,還飛起來了?”
雲昭告訴他:“你女婿拎的。”
鬼神動作一頓,不動聲色拿眼瞥雲昭。
嘖,媳婦真是不矜持,自己都還沒跟老丈人正式打過招呼,這就“你女婿”上了?
雲滿霜:“哦。”
雲滿霜呆呆望向兩個小鬼背後空無一人的地方,腦袋瓜子嗡嗡響。
行吧,鬼女婿就鬼女婿,好歹人家是太上。
頭一轉,隻見賣糖人的老漢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起來,雙眼直勾勾盯著自己,手裡舉著根串了糖人的竹籤,扭動掙扎著想上前,卻不知道被什麼東西阻在原地。
雲滿霜:“那是……?”
雲昭:“趙叔叔攔著糖人鬼呢。”
雲滿霜:“……”
敢情自己身邊除了看得見的鬼,就是看不見的鬼。
麻了。
“畢竟都是鬼,”趙宗元扭過頭來,嘆息道,“二哥最好還是離它們遠一點,聞到活人的氣味,很容易激發狂性。”
雲昭原話翻譯。
“二哥是真是個慈悲心腸,”趙宗元感慨萬分,“見這些冤魂可憐,竟能硬生生收起了一身專克陰鬼的殺伐之氣,引動了這麼多隻鬼——你看看他這氣勢,活像隻護崽的老母雞。”
雲昭:“阿爹,趙叔叔說你像個老母雞!”
雲滿霜:“……”
行吧,沒發現自己縮成個鹌鹑就好。
他同手同腳往邊上挪了兩步,拿眼一掃,掃到個眉紅齒白的小太監,輕咳一聲,淡定上前,“你是那個熟悉歷史的對吧?沒修為不要緊,跟在我身邊,別害怕。”
“不害怕呀!”陳平安樂呵呵道,“就是個鬼城嘛,感覺還挺好,恁熟悉。”
雲滿霜:“???”
遇風雲探過頭來:“你以前死過又回魂是吧?”
“對!”陳平安咧嘴笑,“小時候掉湖裡了,順德幹爹把我撈上來,說是撈回來的時候都沒氣兒了,大抵是在黃泉水裡泡了挺久。”
雲滿霜:“……”
身邊還能不能有個正常人!
*
眾人越往前走,越是心驚。
這座鬼城無邊無際,裡面的冤魂也實在是太多了。
它們都在無意識地重復著自己曾經的生活。
它們生前隻是普普通通的人,隨處可見的那種——賣吃食的、擺小攤的、念書的、做匠人的……一個個平凡的人,變成了青金礦下的鬼。
每一隻鬼的腳下都細細碎碎散落著無數青金。
一個失魂落魄的鬼嬸子與雲昭擦肩而過,嘴裡喃喃念叨:“囡囡,崽崽,你們在哪?”
鬼神揚了揚下巴:“這個女鬼,男人死得早,兒女都給賭鬼鄰居拐走賣到礦上。剩她孤零零一個,瘋了,正好‘被失蹤’。”
雲昭氣到笑出聲。
鬼神抬起一隻又硬又重的手,啪一下落在她肩膀上。
“媳婦不氣。”他拍著她安慰道,“昨日進城時,被陰骨兵抓著撕成六半的就是那個賭鬼呢。”
雲昭冷笑:“死得便宜了!”
她隻顧著生氣,沒注意肩膀上多了隻手,他便也“忘了”這一茬,理所當然、親親熱熱地攬著她往前走。
地面全是細碎的青金。
“哎,哎。”身後飄來雲滿霜的聲音,“昭昭,昭昭?”
雲昭回頭:“嗯?”
雲滿霜疾步湊近,壓低了嗓門:“幫阿爹看看,是不是有人盯著我?是太上還是三弟?”
雲昭偏頭望向東方斂。他眼角微跳,不動聲色從她肩膀上收回了自己的手,指骨緩緩一動。
雲昭又望向趙宗元。趙宗元在看天。
她搖頭道:“他們都沒看阿爹。”
雲滿霜皺眉:“奇怪,那是誰盯著我。”
在戰場上摸爬滾打慣了的人,對敵意的目光再敏感不過。
環視四周,隻見滿街的鬼魂都隻顧著忙活自己的事,不招惹它們,它們也懶得理會活人。
雲昭問:“還盯著?”
雲滿霜抿唇:“是。”
雲昭不敢大意,立刻戳了戳東方斂的腰:“找一下,誰在盯我爹。”
“行。”
他抬起左手,五指利落一握。
無形的威壓轟然蕩開!
目力所及之處,所有的鬼魂被鎮壓在原地,一動也動不了。
雲昭招呼眾人四下找了一圈。
沒發現什麼異常。
這些受害者的冤魂一個比一個單純無害,至多就是偷偷藏在二樓的窗邊把自己吊著脖子吊得老長,又或者是在眾人背後悄悄翻起白眼、淌兩行血淚嚇唬人。
有惡意,但不多。
雲滿霜摁著眉心揉了揉:“可能是我草木皆兵了。”
趙宗元沉聲道:“不要大意,那股可怕的氣息,仍然無處不在。”
雲昭一臉好奇:“這算不算是開闢出了一方幽冥鬼域?”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驚了下。
陳平安跳了起來:“開天闢地那不得是盤古?不可能,後世的神祇再強,也不可能擁有那樣的創世之力。”
那可是雙眼化為日月,身軀化為大地,血液化為江河湖海的神明。
祂就是世間本身,是世界的象徵。
雲昭點頭:“哦。”
陳平安忽然又道:“但是。”
雲昭:“???”
你哪學來的但是。
陳平安:“但是盤古大神用來開天闢地的神器開天斧,就有可能還在世上。可能,我是說可能,它能開闢一片黃泉地也說不準。”
眾人心一抖,不自覺地四下張望。
總不能就這麼撞上了創世級別的機緣吧?
平日再穩重的人也不禁有點飄,一步踩下去,隻覺得腿腳在發軟。
雲昭望向雲滿霜:“阿爹,盯你的人還在不……”
她的瞳孔驟然收縮。
她發現雲滿霜的臉上泛起一片青金色。
“阿爹?!”
雲滿霜皺著眉,吃力地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