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下意識望向神壇中央。
隻見神壇上方,懸浮有一物。
似虛似實,色澤青黃,盈潤若玉,形狀像一道肋骨。
陳平安倒吸一口涼氣:“黃泉邪骨!他們在召喚黃泉邪骨!快快快!阻止他們!黃泉邪骨降臨,我們都要死!都要死!”
眾人望向晏南天。
晏南天頷首,眾人立刻拔刀,殺向祭祀神壇。
“父皇這是失心瘋了麼。”
在南君陵,晏南天曾親眼見到南君獻祭百萬生靈召喚黃泉邪骨,那場景,此刻回想仍然不寒而慄。
神壇上,主持祭祀的大神官驀地睜開雙眼。
“六殿下。”大神官的聲音帶著層層疊疊回響,“破壞大祭之罪,隻怕你擔當不起!”
晏南天還沒說話,陳平安先跳了腳。
陳平安掐起蘭花指,怒聲斥道:“好你個裝神弄鬼的死神棍!召邪物,鎮壓我們太上,真有你的!隻怕你才是擔當不起那滔天大罪!”
大神官淡淡瞥向他:“此番大祭,祭的是太上,鎮的是魔神。豎子休要信口雌黃,顛倒黑白。”
陳平安氣得一個倒仰:“你胡說八道!血口噴人!你召的那玩意,分明就是黃泉邪骨!”
大神官輕蔑一笑:“你懂什麼。”
陳平安跳腳:“我什麼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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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神官無視他,收回視線,垂眸望向舉著刀劍殺向神壇的高手,眼神仿佛在看蝼蟻。
“鐺鐺鐺鐺——”
眾人殺到神壇下方,被半空浮出的符咒攔下。
往兵器之中灌注真氣,全力再斬!
“鐺!鐺鐺!”
光暈紋絲不動,根本衝不破。
這世間已經沒有靈力,上古時代遺留下來的法器便是固若金湯的絕對防御。
陳平安觀察片刻,垂頭喪氣地擺出一張苦瓜臉:“除非裡面停手,要不然破不掉。或者。”
雲昭隔著幾個侍衛,踮腳問他:“或者?”
陳平安:“或者咱太上一劍劈開它。但是。”
雲昭:“但是?”
陳平安:“但是這玩意兒不破,太上來不了。太上來不了,這玩意破不掉。這玩意破不掉,太上來不……”
雲昭打斷:“所以隻能從裡面破。”
晏南天淡聲道:“這些人,向來隻聽從帝皇之命。”
有眼色的心腹當即單膝下跪:“殿下!陛下行這等人祭、招邪之事,定是被身邊的奸佞所惑!懇請殿下順應民心,斬奸佞,清君側!”
一旦造反成功,這些神官就得聽新皇的。
眾人齊齊下跪:“以人為祭,天地不容!懇請殿下斬奸佞!清君側!”
聲浪蕩向四壁,一圈一圈沿著金階回響。
後續湧入通天塔的人群紛紛響應。
“斬奸佞!清君側!”
浩浩蕩蕩,勢不可擋。
眼見這股大勢便要掠出通天塔,如浪滔一般,席卷整個京都。
晏南天面沉如水,指尖卻已按捺不住微微發顫。
還能有比這更好的時機與運勢嗎?
若此番就能成事,預備多時的溫暖暖便也用不上了。
極好,極好。
再不用煩心如何向阿昭解釋。
雲昭見晏南天手指在顫,不禁幽幽嘆了口氣——這人,實在不夠沉穩。
不像人家,劍都斬一半在敵人脖子裡面了,手還是穩如泰山。不到塵埃落定,連眼神都不會動一下。
此刻高興就太早了,這裡的事,顯然還沒完。
雲昭瞥向大神官。
果然,隻見那大神官眼睛裡閃過一絲譏诮,神袍飛揚,念起另一段咒言。
“嗡……”
奇異的震蕩順著神壇,漫向高闊無盡的八面塔壁。
滿壁符咒隱隱發亮,流光聚向塔頂。
雲昭心頭湧起了不妙的預感。
她方才就感知到塔頂有東西,隻是急著下來破壞祭祀,便沒顧上。
不知道會不會是什麼殺器……
念頭剛一動,眼前景象忽然變了。
“咚——”
一聲清越至極的仙音響徹耳畔。
仙霧縹緲,祥雲漫天。
五彩斑斓的霞光之中,隻見峨冠博帶的仙神踏雲而來。
素手沾甘露,點向凡塵中人。
“渡爾登仙。”
金玉之音滌蕩周身,忽一霎,褪去肉體凡胎,輕盈若霧,通身和暢。
雲昭:嘖。
這點化凡人的場景,還真是像模像樣。
大神官一聲暴喝:“通天塔將成,爾等補天有功,皆是功臣!得預言者,通天機緣近在眼前,再要行差踏錯,神仙也難救!”
眾人一個激靈醒過神來,面面相覷。
登仙?三千年了,人間盼了三千年的登仙!
陳平安氣得一蹦三尺高:“什麼狗屁預言!哪裡是什麼預言!這是黃泉鏡!它就是把昔日仙神點化凡人的場面照進你們心識裡面罷了!我還能不知道它!假的!都是假的!”
雲昭:“哦……”
東方斂給她看過善堂裡面發生的事。
天照鏡與黃昏鏡是陰陽相生的一對至寶,可以把場景照進人心,幫助仙神廣收香火。
天照鏡碎,那聒噪的器靈也覆到了刑天劍上,與劍相融,生成了一隻話很多的劍靈。
她看了陳平安一眼。
陳平安仍在絮叨:“黃泉鏡可不是什麼好東西!誰信它誰傻!它就是想把黃泉邪骨弄出來,它就不想想,黃泉邪骨降臨了能有它什麼好!像它這種器靈,還不夠邪骨一口悶!蠢東西!不帶腦子!”
大神官輕蔑冷笑:“是信自己眼見為實,還是信一個太監信口雌黃,諸位自行斟酌吧。”
他不再理會這些人,徑自返回祭祀神壇正中,主持陣法去了。
反正旁人也破不開這道與整座通天塔共鳴的封印。
晏南天臉色變得難看,叫過陳平安:“有多少人能看見方才的畫面?”
陳平安:“起碼整個京都吧。”
晏南天唇角緊抿。
這麼多人登仙?腦子正常的人都不會信。
但是架不住天上掉餡餅砸到頭,把人砸成傻子,都願意相信自己就是天命之子。
他不必出塔已經能夠想象出上面的場景——方才聚成的“造反大勢”,已在眾人半信半疑之間消泯了一半。
晏南天笑著嘆息一聲,幅度很小地搖了搖頭:“父皇真是寶刀未老。”
“不怪你。”雲昭安慰他,“你就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普通人,哪裡想得了這麼多。”
晏南天:“……”
並沒有被安慰到。
“你去外面主持大局。”雲昭提步走向金階,“我去看看那個黃泉鏡。那個太監,隨我來!”
晏南天微微蹙眉,遲疑一瞬,用眼神示意老趙帶幾個人跟上。
*
身處通天塔中,敏銳的五感給雲昭帶來了沉重負擔。
穿過一重重青紅光芒,就像是蹚在血海。
她提著一口真氣,全速登上塔頂。
她看見了黃泉鏡。
黃銅般的鏡面,反射出幽暗微光。
它高懸塔頂,嵌在通天塔封印之中。
“拿不著,有封印!”陳平安趴在老趙背上,抬手指指點點,“而且拿到這個家伙也沒用,它就是個裝神弄鬼的破鏡子,一點實力都沒有!”
雲昭定睛觀察。
她狀態很糟,但心頭有強烈的靈感攢動。
如果不是這鏡子……
她看見了。
黃泉鏡旁,浮著一縷赤紅如血的殘魂。
厲鬼昭的印記。
雲昭哈地笑出聲來。
她就知道自己是一隻能幹大事的鬼!
心念一動,她抬手抓住青紅塔壁上那些符咒浮雕,噌噌就往上爬。
這種會被打手心的事,小魔王都在行。
“嘶!”
眾人阻止不及,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眨眼就見雲昭爬到高處,指尖抓著那些不過毫釐厚的陽雕,身體幾乎懸在半空。
“不是,我都說了,那個鏡子沒用,沒用!”陳平安嘶著氣,不敢大聲吼,怕把她驚掉下去,隻能猛掐老趙,“拿它幹什麼,拿它幹什麼!而且你也破不掉封印啊!”
老趙:“……”不敢叫,忍住!
雲昭懸身半空,探手,一把抓向那縷赤紅殘魂。
緊繃的指尖微顫。
“嗡……”
本就耳鳴不止,觸到殘魂的時候,腦海裡仿佛被金屬利刃來回切割。
青紅明滅的視野再添一重血色。
她強行按捺住不適,忍著眩暈,反身爬回安全處。
指節顫得厲害,低頭一看,無盡深淵。
她猛爬幾步,實在支撐不住了,看著堪堪到了金階邊緣,幹脆手一松,用力斜身往下摔。
“嗡——”
金階越來越近。
雲昭:“嘶。”
好像偏了一點點,要是那些侍衛接不住,她就要磕碰著往下掉。
她偏頭往下看,瞳仁驟然收縮!
金階之上,竟然空無一人。
人呢?都死哪去了!
雲昭來不及細想,一邊用力擰腰,一邊伸出手臂去夠那堅硬的旋階。
哪怕撞斷胳膊,也得把自己掛上去。
近了,近了……
眼前忽然一花。
她先是看見一角黑袍,旋即,一隻冷白修長的手撞入視野。
這隻手先是摁在劍柄上,骨節微動,離開劍柄。
她還沒回過神,腰間驀然一緊,身體落進了某個堅硬熟悉的懷抱。
抬眸,漫天青紅光芒之間,她看見了天人般的臉。
他正緩緩垂下頭來。
視線相對。
幽黑的眼眸中浮起殺機。
“死遁躲我是吧?”他的唇角毫無笑意地勾起,“你可以啊。”
雲昭:“?”
她聽到了他的心跳,感覺到了他的體溫。
她家鬼,沒有心跳,沒有體溫。
這不是她家太上,而是當年的殺神——她又一次在厲鬼昭的記憶裡面邂逅了他。
他把她往金階上一放,手指落下,覆上劍柄,輕叩。
這是他殺人之前的習慣。
雲昭:“……”
死遁,躲他?
看來離開水鏡之後,厲鬼昭又見過了他,並且不知道對他做了什麼,把他得罪得不輕。
雲昭衝他笑:“要不然我們先辦正事?你有沒有看到下面好大一個陣,在那兒召黃泉邪骨呢。”
他冷冰冰看著她,五指依次落下,握住劍柄。
他笑道:“殺你再去,來得及。”
雲昭:“……”
誰家好人次次見面就是喊打喊殺。
雲昭氣死了:“殺殺殺!單身到死吧,死鬼!”
第100章 來日之日
東方斂:“……”
身為一名殺人不眨眼的殺神,他被她兇得微微倒仰。
“我不是死鬼,”他認真道,“你才是。還有。”
他眉尾微挑,神色驕矜。
“像我這樣的男人,怎麼可能單身到死。詛咒無效,你咒錯人了。”
雲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