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半隻腳已然懸空時,我劃著船撞了上去。他嚇得往後退了好幾步,我坐在船裡咯咯地笑,問他:「你在做什麼?」
隔著紗帽,我想看清他的臉,卻無論如何都看不見。微風撩起我面前的輕紗,我透過紗幔的縫隙悄然一瞥,卻隻看清一雙寒潭一樣的眼眸。
「小灰!」我喊著他的名字驚醒,眼前卻隻是無邊的黑暗。
皇上已經離開了,不知是到了什麼時辰。
吟秋聽到聲音,掀開帳子來看我。現在才方四更天,我隻是被舊夢魘住了而已。
我躺回床上,額頭上一片冷汗,卻已是不燙了。我睡意全無,腦子裡開始琢磨起了白天發生的事。
我忽然有一種猜測。皇上或許並不像他表現出的那樣喜歡貴妃。
世人皆言愛屋及烏,貴妃那樣厭惡我,皇上若真的寵愛她,怎麼會對我有半分寬容呢。
可趙明徽的樣子,分明是在收買我。他似乎想要扶持一個,能夠與貴妃抗衡的力量。
在完全好起來之前,我不敢把星星接回來,怕把病氣過給她。
傍晚的時候,程美人來看我。她一反之前冷清的態度,與我說了許多有的沒的,直到忍冬進來點了燈,她還沒有離開的意思。
我將房中的人都打發出去,直言道:「美人若有什麼話,那便直說吧。」
程沅芷垂眸沉默了片刻,望向我說:「茵兒,你從前與嵐充媛在一起時,有沒有聽她提起過什麼有關徐靖大人的事?」
徐靖,她是在這深宮中第二個願意跟我提起這個名字的人。
我漠然搖了搖頭說:「徐靖貪墨,早已蓋棺定論,美人又何必舊事重提呢。」
程沅芷低下頭嘆道:「你不懂。我爹爹曾是徐大人的副將,當年的貪墨案本身就疑點甚多,若今日徐靖大人還在,還能有他姜衍什麼事呢。」
Advertisement
我蹙了眉。
「你爹……可是程自欽大人?」
程沅芷很詫異,問我是如何得知的。
我隨便捏了個理由,隻說是當初嵐充媛告訴我的。我看著程沅芷,冷聲道:「美人,我好心提點你一句。姜衍和貴妃如今隻手遮天,徐靖即便有冤,這案子憑你的力氣也翻不了。嵐充媛趟了這趟渾水,下場你也看到了。這件事我不想碰,我勸你也不要碰,你還有父母兄弟,莫要連累了他們。」
程沅芷絞著手指點點頭,說:「茵兒,這事我之後都不提了。」
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我冷笑一聲,背過身抹去臉上滑過的淚痕。
她跟宋嵐珊一樣,又是個傻的。
徐靖一案,貪墨數額之巨,堪為大周開國百年來之首。
早年間,徐靖在東南沿海一帶領兵與倭寇作戰,肅清倭寇後,被先帝擢升為浙直總督。適時海上太平,常有商船來往,江南一帶本就物產豐饒,所產絲綢、茶葉皆為上佳之品。徐靖率先闢開了海上的貿易通路,與海外諸國交易通商,江南一帶一躍成為全國最富庶的地方。
欽寧三十三年,徐靖被彈劾貪墨,時任大理寺卿姜衍奉命主審。就在徐靖要被押往京城赴審時,他卻畏罪自焚於自己府中,徐靖的夫人、女兒皆葬身於火海。徐府被燒得面目全非,姜衍後又在廢墟中搜出白銀數萬兩,坐實了徐靖貪墨的事實。
是月,方高中進士的徐靖長子徐晚瀾被賜死於獄中。至此,徐家血脈皆斷,那場浩浩蕩蕩的貪墨大案也算是有了了結。後先皇賓天新帝繼位,姜衍成了權傾朝野的丞相,徐家的案子隻成為了眾人口中茶餘飯後的笑談,再無人問津。
可生於江南之人,卻多少都對徐靖有種別樣的敬重。徐靖在任之時,江南物阜民豐,夜不閉戶,何人不贊徐靖一聲青天,即便是後來出了貪墨之事,也鮮有人對徐靖有一句怨言。
嵐充媛就是這樣一個在江南長大的女子。當日佳貴妃偶然又提起了徐氏的那場貪墨案,嵐充媛不過為徐靖辯駁了幾句,便被貴妃視為異己發落去了北苑,在冷宮中了此一生。
她與我是一般大的年紀啊,生下星星離開人世的時候,也不過才十九歲。那是個如芙蓉般清麗的姑娘,恬淡溫柔,一說話就愛臉紅。
已經很少有人能記起嵐充媛的名字了吧。我卻永遠都記得,她叫嵐珊,宋嵐珊。
多傻的姑娘啊,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枉死在這宮中,值得嗎?
身子一好,我就把星星接了回來。揉著星星的小臉,我有些憂愁,這才在趙明徽那住了幾天啊,這孩子怎麼又胖了一圈呢。
我正想著,一包慄子迎頭落在了我面前。我抬頭,發現竟是陳雲雲來了。陳雲雲親熱地抱著我好一通抱怨,罵我是個沒良心的,當了寶林就把從前患難的姐妹全都忘了。
那之後,陳雲雲有事沒事就來毓秀宮找我聊天,光找我還不算,還要拉上程美人一起聊。
趙明徽時常會來毓秀宮看孩子,有好幾次,他來的時候陳雲雲都碰巧在這。在皇上面前,陳雲雲就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嬌羞的眉目流轉,聲音也甜得發膩。
程美人很是看不上陳雲雲,提點我以後少與她來往。可我卻總記著當初我被貴妃掌嘴,她拉著我坐到妝臺前給我上妝的模樣。這後宮中的女人誰不想有份恩寵呢,想多在皇上面前露個臉,也無可厚非吧。
程沅芷氣不過,拉著我的手說:「茵兒,你心可真大。陳採女分明是覺著你有前途,才巴結著你當她的墊腳石呢。這樣的人,你可小心她一得勢就把你踢開。」
我捂著嘴笑:「你是從哪看出來我有前途的?我怎麼就有前途了?」
程沅芷卻有些支支吾吾的,仿佛剛才那句,是說錯了話。
我斂了笑容追問道:「阿芷,你這是怎麼了?」
「我說了你可別多心啊。」她遮遮掩掩地說,「茵兒,陛下他,好像很喜歡長成桃花眼的女子。我聽說,中秋宴結束後,皇上曾讓吳公公去教坊司找一個彈琵琶的樂師,但很奇怪,沒有找到。那個樂師,似乎就是桃花眼。」
我沉默了下來。難怪趙明徽在重華殿第一次看清我的臉時,會讓吳忠全檢查我的手指。原來在中秋宴上,他就已經注意到我了。
可是,佳貴妃並不是桃花眼啊。那他對這種容貌的執念,又來自誰呢?
趙明徽的確是個很好的父親。超過兩天見不著孩子,他就會傳召我帶著星星去重華殿。他會很耐心地抱著星星識字畫畫,星星的功課都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
星星跑出去玩時,我就在一旁安靜地伺候筆墨。大多數時間他都在看折子,我不敢發出一點聲響去打擾他。所以當我研墨時,他毫無預兆地握住了我的手,嚇得我打了個哆嗦。
皇上把我領到書案前,攤開一張宣紙用鎮紙展平。他問我道:「可曾識字嗎?」
我低聲答:「略識得幾個。」
他溫和地笑了笑,從背後擁住我,握起我的手,提筆,蘸墨。
我僵著身子,漏了一拍的心跳。他的胸膛那樣堅實,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就貼在我背後,沉穩而有力地跳動著。就像是高峰之上淙淙淌下的雪水,流到山腳下,滋潤了整片綠洲。
他帶著我執筆,落墨於白紙之上。點、撇、橫、豎……最後一筆落成時,他在耳畔問我:「這個字,可曾認識?」
我點點頭,答:「姜。」
他笑了,溫熱的氣息落在我頸側,酥酥痒痒,我的身子逐漸軟了下來。
我又聽到皇上在問我:「那這個字,是什麼意思呢?」
我摸不清他的意圖,硬著頭皮答:「做飯的時候會用到。」
他笑出了聲。
「還有呢?」
我想了想,小聲說:「還有……是貴妃娘娘母家的姓氏。」
這次,他沒有再說話,而是換了朱筆,用丹砂圈起了姜字下方的那個「女」字。
他不緊不慢地說道:「朕來給你講講,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上羊下女,合之為姜。可若沒了這個女人,姜便隻是隻羊,再入虎口,可就輕而易舉了。」
他的聲音依舊溫和,可我卻瞬間如墜寒潭。他的意思,我聽明白了。
我猜對了,他對貴妃的寵愛,果然都是假象。姜家若是沒了貴妃,那拔掉姜衍,便也水到渠成了。
趙明徽把我攬在懷裡,他嘴角噙著笑意,可眼底依舊是深不見底的濃墨。他湊在我耳邊問:「朕說的話,紀寶林可都懂了?」
我頷首道:「棲霞宮的燈火,已經亮了太久了。」
趙明徽眼中,是滿意的贊許。他想要姜衍的權,而我想要姜衍的命,他與我正好不謀而合。
我最後看了眼被朱砂圈住的那個女字,血淋淋的。
我回到毓秀宮時,卻聽見後殿熱熱鬧鬧的,才知道竟是阿芷的娘進宮來探親了。程自欽現下在九城兵馬司任職,最近辦的一件差事很討姜相的歡心。貴妃一高興,便準了程夫人入宮與程美人相聚。
阿芷歡喜得很,盛情邀我一起過去,說她娘從宮外帶了好多新鮮吃食。她拉著我的手,滿面笑意地向程夫人說:「娘,這就是我跟您提起過的紀寶林。」
我向程夫人見了禮,可一抬起頭,程夫人滿臉的慈愛卻都凝在了臉上,手中的雪紅果落在地上,散了滿地。
「哎呀!」阿芷心疼地趕緊蹲在地上撿:「娘,您這是怎麼了?可真是可惜了!」
我幫著阿芷把未滾出袋子的果子拾起來,交還到程夫人手中,淺笑道:「不礙的,剩下這些還能吃呢。夫人之後可千萬要小心了。」
程夫人拉著我的手不放開,直盯著我說:「你……你……」
我把手抽出來,溫言道:「夫人還想問我什麼?」
程夫人自知失儀,向我福了福身子問:「敢問寶林娘娘,娘娘的閨名,可否告知?」
我答:「茵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