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晚風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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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承晚宮的路上,我拔了一把野草,我還要回去喂我的小灰。小灰的唇瓣一顫一顫的,青草在它齒間越縮越短。我在它頭上撓了撓,忽然覺得這樣也挺好,至少姜嫣然的地位再不像之前那般牢不可動了,離除掉姜衍,又近了一步。


這才是我的目的啊,但我怎麼卻高興不起來呢。


貴妃心情不好,就開始拿底下的嫔妃亂撒氣。先是婉妃因為失儀被罰跪,後又有寧昭媛說錯話被掌了嘴。再後來不知道打哪傳出來的消息,說程美人在宮中燒紙錢祭奠亡魂,犯了大忌諱。


貴妃在請早安時大發雷霆,把程美人押在棲霞宮,著人就要去搜她的住所。


這天星星恰好不舒服,我告了假。當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心中暗道了一聲不好,我知道毓秀宮有樣東西,要是被搜到就麻煩了。


我在貴妃的人到達毓秀宮之前先進了程沅芷的寢閣,從她枕下翻出一枚玉佩,揣在身上匆匆離開。


宦官在毓秀宮翻了個底朝天,好在沒有找到任何把柄。貴妃吃了啞巴虧,卻也不能真把程沅芷怎麼樣,隻罰她抄宮規百遍,以示懲戒。


我到毓秀宮時,一宮的下人正忙著把滿地狼藉歸位。程沅芷獨自一人在寢閣中,正翻箱倒櫃地找著什麼東西,一臉焦急。


我走進去把門關上,將玉佩扔在程沅芷面前,涼聲說:「找這個呢吧。」


程沅芷抬起頭,忙把這玉佩收進掌心,滿面愛惜。


在那枚玉佩上,刻著一個「瀾」字。


她自知在我面前理虧,對我斂衽行了一禮道:「茵兒,多謝了。」


我冷笑了一聲說:「徐晚瀾要知道這玉佩能給你惹這麼大亂子,當初一定後悔把這東西送給你。」


「你……」程沅芷看著我,眼神從驚異到戒備,又到畏懼。


我放緩了聲音:「你不用擔心,我不會用這件事拿捏你的。誰在進宮前還沒有個心悅的人呢。」


見她依舊將信將疑,我長吐了一口氣,坐到她床邊的腳踏上說:「這樣吧,我也告訴你一個我的秘密。你手中也有了我的把柄,就用不著對我退避三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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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著阿芷在我身邊坐下,徐徐說道:「在進宮前,我也曾有個喜歡的人。不過我跟你不一樣,他不知道我喜歡他,甚至連他長什麼模樣,叫什麼名字,我都不知道。」


大約九歲那年,先帝爺南巡,爹娘忙活著侍奉御駕沒空管我,我就時常到離家不遠處的一方荷塘去玩。


在那裡,我遇到一個穿灰色長衫的少年。第一次見他時,他站在渡口的棧橋上,我劃著船撞了過去,嚇得他差點摔了個屁股墩。


之後我又在荷塘邊見過他幾次。他不愛說話,每次總是要我說很久,他才會不疼不痒地應上一聲。但他卻又總是很認真地聽我說話,大哥不耐心聽的事,我都可以說給他聽。


可惜我彼時都戴著帷帽,隔著一層紗,未看清過他的眉眼,隻記得他的輪廓清俊挺拔。


最後一次見面時,他說他要回京城去了。我很沮喪,問之後還能再同他見面嗎?他道,山水有相逢,你想說的話,以後都寫在書信裡吧。


我甚至都沒來得及問他的名字,隻是在千裡之外寄來的書信中,看到落款的兩個字是「小灰」。從九歲到十四歲,從錢塘到京城的一封封信箋,訴說著我的過往,與他的點滴。


原來在寫信的時候,小灰是一個那樣健談的人。我漸漸有了少女的心事,紗幔外那個清俊的剪影時常出現在我的夢境中。我每寄出一封信,開始掐著日子等待回信的到來。


隻是時間已經過去太久了,現在的我,隻依稀記得年少時的心悸,可連小灰的輪廓,我都想不起來了。


聽我說完,程沅芷沉默了好久,才開口說了話。


「那你現在還會……時常想起他嗎?」


我點點頭:「會啊。苦的時候拿出來咂摸咂摸,還能呷出點甜味來呢。」


一個月後,凝露宮傳出消息,珍妃有身孕了。


凝露宮一時間炙手可熱,甚至有人在猜測,珍妃若是生下皇長子,皇上會不會立她為後。


佳貴妃讓姜梓軒從西域給她淘換來隻貓送進宮來養著,靠逗貓來打發時間。她借貓怕人多,免了各宮娘娘的早安,實際上是不想在別人口中再聽到珍妃的消息罷了。


天氣慢慢熱了起來,我畏暑氣,開始躲在承晚宮中不出去,隻守著我的星星,陪她長大。


卻很意外地,棲霞宮的人來傳我,說貴妃要找我過去問話。


我一路上都不安得很,貴妃這次不會把氣又撒在我身上了吧。


到了棲霞宮,我恭敬地跪下問安。那隻通體雪白的貓就趴在她腿上,眯著眼睛看我。


貴妃素手執扇,懶懶說了句:「起來坐吧。」


見我站著不動,她輕慢地笑了一聲說:「不用對我那麼大戒心。本宮今天找你來,隻是想說說話。」


我未曾想到過,有朝一日我竟能和姜嫣然坐在幾案兩側,心平氣和地說著話。


她依舊著了很精細的妝容,仿佛隨時都在等那個人到來,她能立即起身去笑臉相迎。可是再厚的脂粉,也遮不住她眼底的憔悴。


姜嫣然曼聲說:「紀茵兒,我是很不喜歡你。但有件事,這後宮之中隻有你能懂我。」


她用護甲挑起我的下巴,端詳我的臉:「這滿宮的嫔妃,真正對皇上動了情的,除了我,便就是一個你。」


我啞然。既驚異於她細致入微的洞察,又懼怕心思被看穿後,她審度的目光。


姜嫣然輕嘆了口氣,問我:「紀茵兒,他在寵幸別的女人時,你是怎麼忍住不難過的?」


她那麼高傲的一個人,我卻第一次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卑微。


我低下頭答:「臣妾位卑。即便心裡難過,也不敢在主子面前表露出來。」


佳貴妃用團扇掩住嘴,嬌俏地笑了:「哦,本宮倒是忘了,你是個不怎麼得寵的妃子。不過是因為孩子,陛下才恩賜你些雨露罷了。」


在我身上,她好像又找到了些高人一等的樂趣。


「本宮乏了,你先回去吧。」她抱著白貓站起來,又恢復了一貫的高傲,「陛下隻是暫時被那個女人迷住了而已,等新鮮勁過了,他就會再回到我身邊的。」


當滿池的荷花變成蓮蓬的時候,星星又病了。


我用帕子給她擦過全身,把被角幫她掖好。


星星雙頰燒得透紅,她拉著我的手,蔫蔫地問我:「母妃,是不是星星生病了,父皇就會來看星星了啊?」


我眉心一蹙,問:「星星,你是故意的?」


星星咳嗽了兩聲,帶了哭腔:「父皇要是來了,母妃就不會那麼難過了。」


我一直以為她還隻是個孩子,可是她卻什麼都懂。


星星蹭著我的手說:「母妃,要是珍娘娘生了小弟弟,父皇會不會就不喜歡星星了啊?」


我摁住眼底的酸澀,摸了摸她的小臉說:「不會的。你和弟弟都是父皇的孩子,父皇對你們是一樣的。不過弟弟小,父皇會多照顧他些,星星是姐姐,應該幫著父皇一起照顧弟弟呀。」


星星點了點頭,乖乖地閉上眼睛睡覺。我在她額頭蹭了蹭,輕聲說:「星星,不管什麼時候,還都有母妃疼你呢。」


星星睡熟後,我從房間中退出來,吟秋正守在門口。我輕聲吩咐道:「去給我拿壺酒來吧。」


夜裡,暑氣退卻,涼意漸深。我抱膝坐在廊庑下,揚起酒壺往嘴裡灌。烈酒入口微涼,越往下卻越灼熱,從喉嚨一路燒到了腸胃,又燒到了心裡。


一彎弦月升了中天,淡薄的月光灑在宮檐上,沉靜而寂寥。凝露宮裡的人,不知現在在做什麼。明明在同樣的屋檐下,為什麼有人會笑,而有人會哭呢。


醉意一絲一絲地在吞噬著我的心智,酒壺不知道什麼時候脫手滑了出去,骨碌碌在地上滾了幾圈,撞在石階上噠的一聲響。我懶懶地不願伸手去撿,閉上眼睛枕著抱柱,醉意越來越濃。就在腦袋沉得要栽下去的時候,一雙手恰到好處地託住了我的頭。


「坐在這裡做什麼?小心著涼。」


這個聲音好熟悉啊。我用力抬了一下眼皮,面前這個人,長得怎麼那麼像趙明徽呢。


「你誰啊?」我盯著他問,努力讓他的臉在眼前變清晰。


「紀茵兒,這才多長時間啊,你連朕都不認識了?」那個人說著,就要把我從地上拽起來。


我暈得厲害,掙開他道:「胡說八道。皇上正在凝露宮陪珍妃呢,怎麼會到我這裡來。」


他氣笑了:「這就是你在這買醉的原因?」


醉?誰醉了?這話說得我可就不愛聽了。我指著他警告道:「你能不能別晃了?在我面前好幾個影,看得我眼暈。」


「你這到底是喝了多少酒啊。」他抱怨了一句,脫下披風搭在我身上,彎下身哄道,「我先去給你煮碗醒酒湯,好不好?」


「呵,男人。」我冷冷笑了一聲,「這種伎倆還是用去哄珍妃吧,姑娘我不吃這一套。」


這人蹲在我面前,很認真地問:「紀茵兒,你是不是生趙明徽的氣了?我可以讓他來跟你解釋的。」


一句話戳到了我的痛處。我把臉埋在臂彎裡,悶聲說道:「生什麼氣啊,我哪敢生氣啊。我本來就是個赝品,現在真品回來了,我要是再生氣,他更不到我這裡來了。」


「什麼真品赝品的,你先起來再說。」趙明徽眉毛擰成了一團,上來就要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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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天,我落得和陳雲雲一樣的結局,我的星星還會有人疼嗎?


人一喝了酒,情緒就容易上頭。我說著說著自己就動了真情,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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