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晚風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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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雨歇之後,隻需安靜地等待天明。


我想起很多年之前,我父親每次出徵前,都會向他的下屬們問幾句話。


如果前方荊棘滿布,烏雲蔽日,你們還會堅持嗎?


會。


如果此去馬革裹屍,粉身碎骨,你們還會向前嗎?


會。


為什麼?


為了我們所愛之人而戰,讓活人不再離散,亡魂不再漂泊。


爹,娘,哥哥,你們看到了嗎?你們的亡魂不必再顛沛流離了,我終於能在清明之時,光明正大地給你們祭上一杯酒了。


我被移交去了大理寺,離宮之時,趙明徽登上高高的宮樓,目送我離去。


孫昱因犯上不敬被撤職查辦,現任大理寺卿,是趙明徽的心腹。雖說是收押,我卻沒必要真的住在牢房裡,大理寺卿早已差人給我收拾了間上房出來,隻是行動不能自由。


可對我這一個殘廢來說,也並無什麼兩樣。


我才剛入大理寺,一封信便送到了我手上,是錢英親自送來的。信封上的字跡,我再熟悉不過。當「晚晚,見字如面」幾個字映入眼簾時,我會心地淺淺笑了。


「晚晚,我見過你很多模樣,笑的,哭的,堅韌的,脆弱的。可今日這般,擲地有聲的,剛強無畏的,我卻是第一次見到,我本以為,這些事本該由男子來做的。你在我心裡,是將軍,是豪傑,是英雄,你不知自己這樣子有多美,弱水之姿,皆不及你萬一。我好愛你最真實的模樣,我願意讓你成為你最想成為的人,你是什麼模樣,我便愛你什麼模樣。


可我現在最憂心之事,莫過於你身上的傷。答應我,好好養身子,其餘的事,都交予我來做,萬不要勞心費神。我們的餘生,若有彼此相伴,則世間陰晴雨雪,皆為樂事。


我與女兒,思汝尤甚,日日盼君歸。你的,明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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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信來來回回讀了好幾遍,直到敲門聲響起,我才肯將信收起來。是宮中最有資歷的幾位御醫,來向我問診了。


滿頭白發的張太醫給我號了脈,又瞧了我腿上的傷。他搖了搖頭,嘆道:「娘娘,您腿上這處傷實在太重,又錯過了診療的最佳時間,若想完全恢復,怕是要斷骨再接。可您現在的身子極虛,加之先前小產的氣血尚未補足,實在經不起再一次斷骨之痛,因此臣隻能用湯藥先幫您吊著身子,待身子堅挺些了,再行下一步治療。」


我頷首莞爾:「那就有勞太醫了。」


張太醫卻覷著我的臉色又問了句:「娘娘,臣鬥膽問您一句,您可還有旁的不適?」


我搖搖頭:「沒有了。」


「真的沒有了?」


「真沒有了。」


姜衍被拘禁在了府中,他仍賊心不死,千方百計要傳消息出去,可都被程自欽截住,直接遞到了趙明徽面前。


姜衍所臆想的還在他掌控之下的京城防衛,實則早已落入趙明徽的囊中。


關於徐靖舊案的翻查,有條不紊地開始了,我幾乎每天都能看到有新的面孔落馬入獄,在刑訊官的鐵血手腕之下,吐出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這樁案子轟轟烈烈地查了兩個多月,查出的結果令朝野狠狠一震。


姜衍誣陷我爹之事自是板上釘釘,可他後來卻暗中借海上商道向東洋走私軍火,盈利皆被其收入囊中。此等叛國行徑,梟首都算是開恩,非凌遲不能解恨。


而我,總算是完完全全的清白之身了。


我出獄那日,正是姜衍下獄之時。


錢英來接我回宮,推開屋門,三月的春光一下子盈了滿室,混著鳥語與花香。


這一天,是我入獄的整百日,而距我父親蒙冤之日,已過去了十年。


撥雲見日,終現青天。


我的腿已經不那麼疼了,但骨頭長得不好,走路仍是一跛一跛的,需借助拐杖才能勉強前行。我走出大理寺時,卻正見到姜衍戴著枷,在官兵的押送下緩步而來。


昔日高堂臣,而今階下囚。


我裝作沒看見他,目不斜視地走過去。擦肩而過時,他卻喊了我一聲:「晚晚。」


我停下腳步,難掩心中的嫌惡:「我與國公爺大概還沒那麼熟,當不起您喚我一句小字。」


「好,徐晚風。」脫去了官服,他一下子仿佛蒼老了十歲。他看著我說,「我會向你的父親去贖罪,但是晚風,你留嫣然一命,好不好?所有的罪孽都是我一個人造的,嫣然她並不知情,罪不及子女,就不要再冤冤相報了,行嗎?」


我隻是覺得這像是個荒謬的笑話,好一個舐犢情深的父親。


我反問他:「姜衍,你當初逼死我大哥時,有想過罪不及子女嗎?」


我不想再與他多說一句話,我不懂他的惡人之善,就像他也不懂我的善人之惡。


出了大理寺的朱門,有一輛馬車正在門外等我。車簾微動,一個頭戴青玉小冠的清貴公子從車中鑽了出來,對著我淺笑。


我忍不住也笑了出來,這是誰家的小哥呀,生得這樣好看。


我努力地穩住腳步,向趙明徽走過去。之前的歲月,都在匆匆忙忙地為了我們各自的目的而算計,可我卻都沒有好好地跟他說一句,我好想你。


但我終還是沒有做到。我太低估了那些刑具對我這具軀殼造成的傷害,我的身子虧得實在太厲害,姜衍倒臺後,之前一直支撐著我的那根弦好像驟然斷了,我再也撐不住了。


睜開眼睛的時候,我認出自己是回到了承晚宮,躺在我熟悉的床上。在床邊探出來個小腦袋瓜,眨巴著一雙星亮的眼睛在盯著我看。


見我睜了眼,星星扯開嗓子衝外面大喊道:「爹爹,我母妃醒啦!」


她爬上我的床,貼在我臉側問:「母妃,你還疼不疼啊?」


我想把她抱起來放在我身上,可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力氣。我隻得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說:「看到星星,母妃就一點都不疼了。」


我手上的腕骨,竟已經凸露得那麼明顯了。


趙明徽步履匆忙地走進來,把星星從我身邊揪開:「星星乖,你母妃現在經不起你折騰,先下來。」


他唇邊長出了細碎的胡茬,比我那日在大理寺外見到的他,瘦了一大圈。我恍然明白,自己昏睡了可能不止一日了。


星星被帶出去後,房間內隻剩了我們兩個人。趙明徽俯下身,用額頭蹭了蹭我的鼻尖,很輕,卻是久違的親昵。


我攬住他的脖子,終於說出了我一直很想告訴他的那句話:「明徽,我很想念你。」


他用手掌摩挲著我的臉,啞聲說:「那以後都不要再分開了,好不好?」


我點點頭,溫聲道:「好。」


可不知為什麼,這句話說出口,卻湿了眼睫。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在騙他,還是在騙我自己。


兩天後,我得到了消息,姜衍畏罪自裁於獄中。他死前留下了一封血書給趙明徽,求他看在姜家百年侍君的分上,放姜嫣然一條生路。


聽說那血書太過血腥,趙明徽沒有拿過來給我看。他坐在我床邊,隻平靜地對我說:「晚晚,姜嫣然要怎麼處置,我交給你來抉擇。」


我低著頭,沉默了好久。其實在世人的眼光中,我應該選擇原諒,既是泯恩仇的佳話,又成就了我的賢德。


可最後,我還是對自己搖了搖頭。我沒有辦法原諒她,宋嵐珊,常嬤嬤,還有星星的半條命,都是她該付出的代價,我如果寬恕了她,便是背棄了那些冤魂。


這世上有些仇怨,是無法被寬宥的。


趙明徽賜了姜嫣然一杯毒酒,那已是對於她而言最體面的死法。


那天晚上,趙明徽沒有來承晚宮,我沒有強求他。我其實能懂他在想些什麼,帝王之心雖深不可測,算計籌謀時能有幾分真情,但他畢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


趙明徽御極時十九歲,正是恣意張揚的年歲,丞相扶他上位,他娶權臣之女為妻,欣欣向榮的少男少女,人比花嬌,未必就不曾有過半分真情實意。


我願他一直心存憐憫,而不隻是個無悲無喜的冷血帝王。


姜嫣然死後,被一張草席裹著送出了宮,與姜衍的屍骨埋在了一處。聽說她死的時候,沒有哭也沒有鬧,一杯鸩酒一飲而盡,離開得平靜且決絕。


我沒有放過姜嫣然,可我亦沒有放過我自己。我的身體以日落西山的速度迅速地衰落了下去,太醫來診治過很多次,隻說是心氣鬱結,請我一定要保持身心歡愉,不要憂思太過。


我撫著時常絞痛的心口,其實我自己明白,問題大概是出在這裡了,但我卻不知道要如何開解。


我長久地做著一個關於溺水的夢,夢中我墜入一方寒冷的深潭中,一直往下落,往下落。周圍無依無憑,無星無光,在我就快要不能呼吸的時候,我看到潭底有個小孩子,張開雙臂對我說:「阿娘,我冷,抱抱我。」


我想,一切塵埃落定,應該是那個被我拋棄的孩子,來叫我回去了。


我日復一日地忍受著噩夢的折磨,漸漸開始吃不下去東西,整個人瘦得如同一片將落之葉。在我又一次被夢魘驚醒時,我卻發現身邊空空如也,趙明徽並沒有睡在我的枕邊。


我心裡不踏實,拄著拐杖出去尋他。在承晚宮門口,我卻看到他孤身坐在門檻上,隻披了一件單衣,雙肩微顫,好像是在哭泣。


有種濃重的難過快將我淹沒了。我忽然想起,幼時我們互通書信時,他曾經給我講過的一件事。


他說,他的娘親並不得父親的寵愛,在他娘親病重時,他去求父親能來見娘親一面,可他父親卻正與別的姬妾蜜意濃情。他在門外跪了一夜,隻求能見父親一面,可就是這樣的要求,都沒有被滿足。


回來之後,他隻能坐在門檻上默默地流淚,沒有父親,卻也留不住娘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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