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沒有說話, 手腕一抖,魚鉤飛出水面,隨著魚鉤上來的,還有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鯉魚。
魚在空中掙扎著、跳躍著,隨著魚線落在舢板上,下面傳來一陣歡呼聲,顯然下面還有人幫他撿魚。
沒想到他還有這手藝?
顏青棠不禁側目,又覺得他有些顯擺的意思。
怎麼她剛質疑他能否釣起魚來,他轉眼就釣給她看?
景沒說話,隻是微微抬了抬下巴。
手腕又一抖,魚鉤再度落入水中。
顏青棠眼尖的發現,那魚鉤上並沒有被人放魚餌,正想出聲詢問,哪知景突然說話了。
“你每日看那些賬冊,難道就不厭煩?”
她瞅了瞅水面,不答反問:“你該不會以為做生意,就是動動嘴皮子吩咐下人去做?”
他當然不會這麼以為。
就如同他代父皇處理朝政,也是一堆一堆的折子要看,要長時間伏案。
可她是女子。
在他印象裡,女子應該做什麼?
大概就像母後,或者那些官夫人們那樣。每日隻管插花喝茶、看戲看話本、穿好看的衣裳戴美麗的首飾,與人說說闲話。
當然也會主持中饋,但這隻佔她們很小一部分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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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像她,這兩天大概是在船上,也不能做其他事,她幾乎賬冊不離手。若你哪會兒看她沒看賬本了,那定是在看他給的卷宗,或者那疊書信。
小院中的她,與在顏家的她,和忙碌起來的她,是截然不同的。
每次看她,她總有不同面孔。
見他不說話,顏青棠挑了挑眉,也不知想到什麼,竟笑了起來。
“笑什麼?”
“你大概沒有聽過一句地方俚語。”
“什麼哩語?”
“銀子難掙,屎難吃。”
以為他不懂,她解釋道:“意思就是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是簡單的,做什麼都要付出努力。就算是條狗,它想吃屎,還得四處去找。”
她說得一本正經。
景沒有說話。
她望著他又笑了起來,笑得愈發厲害。
“你笑什麼?”
“我看到你的面具就想笑。”
那面具配著他不說話的樣子,真的好像一個傻呆呆的木頭人。
見她笑得直不起腰,他有些無奈地將她拉起來。
“你說的我都懂,但你一個女子,能不能別屎啊尿的。”
面具雖擋住了他的臉,但絲毫沒有擋住他語氣中的嫌棄。
“屎怎麼了?難道你不拉屎?”
“……”
他一不說話,她又開始笑了。
趕在她笑開了前,景一個閃身,消失了。
他消失了,她倒是不笑了,拍了拍手,面露得色。
小樣,還治不了他?
她回到桌前。
過了一會兒,窗前多了個人。
隻見其眼色幽幽,顯然是明白過來她是故意的,就是嫌他煩,想撵他走。
然後看他這樣,顏青棠又笑開了。
整整一天,她看見他的面具就想笑,笑得景咬牙切齒又不知該拿她怎麼辦,笑得素雲幾個一頭霧水。
問姑娘怎麼了,偏偏姑娘不說,可瞅著景護衛似又無奈又生氣。
難道兩人發生了什麼事?
暗鋒也想笑。
蒼天,大地,何曾見過太子殿下如此過。
殿下幼時被太上皇養過,再加上陛下眼裡隻有皇後娘娘,少有管兒子的時候,也因此殿下打小就是個小大人。
不大點就規規整整,十分講規矩。
現在倒好,因為這顏少東家,又是扮欽差,又是扮暗衛,書生不算扮的,但誰叫殿下與此女太有緣,竟賃了人家的房子。
兩人也算棋逢對手,身份是一層套一層,關鍵的是殿下明知此女那顏太太身份是假的,卻從頭到尾一點上風都沒佔住,全程被人牽著鼻子走,化為繞指柔。
現在倒好,竟還跟人因一點小事怄上氣了。
暗鋒一邊在心中笑,一邊從懷裡掏出本小冊子,又拿出一根很短的炭筆,在小冊子上寫著什麼。
一道冷勁突然襲來,他下意識往右側一避。
正想轉頭看是誰,誰知手裡一輕,冊子被人奪了去。
再轉頭看,他面前竟出現一個倒吊著的人。
此人一身黑衣,身形修長,一手還環著胸,一手拿著小冊子看著。
可不正正就是這位太子爺。
“是陛下命屬下如此。”暗鋒傳音道。
“母後就母後,父皇才不會做這等無聊的事。”紀景行瞥了他一眼,警告:“這裡發生的事,不準告訴父皇母後。”
“娘娘命屬下十日一傳信。”
“之前也沒看你這麼積極。”忽然,他話音一轉,“傳就傳吧,照例就寫無事發生,此間事不準往外透露……”
說到這裡時,多少露出了些屬於少年的惱羞成怒。
暗鋒知道,殿下若是能驅走他,定會將他驅到天涯海角。
所以他能說什麼?
隻能應喏。
不過心裡卻在想,如何把信傳回去,才既不負娘娘之命,也能不得罪殿下。
這兩位可都是得罪不起的主兒,娘娘心軟好說話,但陛下還在一旁,而這位爺……
想到這裡,暗鋒不禁額角疼了起來。
船又行了一日,就到揚州了。
在城外渡口下船,宋家的馬車早早就等在這兒。
來接顏青棠的,是宋巍。
宋巍今年十八,生得濃眉大眼,身材高大。
穿一件寶藍色蒲菖紋暗花直裰,白色中單,腰系著黑色蹀躞帶,顧盼之間神採飛揚,若不明說他身負秀才功名,恐怕誰也看不出他是個讀書人,隻當是哪家的紈绔公子哥。
“棠棠!”
隨著喚聲,人就貼了上來。
兩人年紀相仿,又是表姐弟,小時候宋巍頑皮,被小青棠按在荷花池邊揍過一次。這孩子也是傻,越是揍他越黏人,所以兩人的關系比其他表親要更親近。
“叫表姐……”
話還沒出口,眼前多了一隻手,把像隻大狗撲過來的宋巍攔了住。
表姐弟二人先愣了一下,然後眼神詭異,都望去手的主人——景。
“景護衛,他是我表弟。”顏青棠有些尷尬。
“你之前說過,男女授受不親。”景皺眉道。
要不是他攔著,這個人就抱過來了,男女八歲不同席,就算是表親,也用不著這麼親熱。
顏青棠也不知道跟他說什麼,隻覺得自己嘴賤,為何要跟他說這些,這小子也是板正,一點都不知變通。
馬車距離這裡還有點路,表姐弟二人走在前面說話。
宋巍往後面瞄了一眼:“棠棠,他是誰?”
“你不是知道嗎,護衛。”
“你從哪兒弄來個這麼年輕的護衛?他方才那樣可不像護衛。”
這時,已到了馬車前。
宋家的下人盡皆行禮,喚道:“表姑娘。”
兩人上了第一輛車,其他人各自歸置。
顏青棠專門回頭看了景一眼,見他跟宋叔他們站在一處,應該不缺安置。
上了車,坐下後。
她繼續之前話題:“不像護衛,那像什麼?”
宋巍想了想,道:“像一條護食的大狗。”
顏青棠一怔,笑罵:“哪有這麼說人的,以後這話可不許再說。”
“不過一個護衛,怎麼就不能說說了。”
她也沒說話,不過瞥了他一眼,宋巍頓時不敢吱聲了。
“不說就不說。”
馬車動了起來,一行隊伍浩浩蕩蕩朝城裡行去。
顏青棠問起宋巍讀書情況,畢竟按照舅舅的說法,明年就要讓他下場考舉人了。
“我也不知,盡全力吧,能考上就考上,不能考上,那就隻有再讀幾年。”一提讀書這事,宋巍精神氣兒都沒了,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可憐的孩子。
“你也不要太逼自己。”顏青棠安慰道。
一聽她如此說,宋巍的眼神頓時哀怨起來。
“我不逼自己能行麼?你沒看看我爹,隻差讓我懸梁刺股了。你不知道棠棠,我已經許久沒出去玩過了,我爹天天讓人盯著我,我前腳翻牆出去,後腳就有人把我抓回來。”
總的來說,宋巍聰明是聰明,讀書也有些天賦,就是貪玩。
他作為長房嫡幼子,從小被家人寵著長大,除了讀書這件事,幾乎是要什麼就有什麼。
說起他讀書,還有樁故事。
打小他就和顏青棠親近,十來歲的時候有次聽顏青棠感嘆,說她若是身為男兒,定要考科舉,金榜題名,中狀元,跨馬遊街。
都是小孩子,說話哪有準數,可他卻聽進了耳裡,說要去替棠棠考科舉。然後他還真就偷偷摸摸去了,怕一次考不中丟人,還沒敢家裡說。
誰知竟中了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