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救謝時清,我瘸了一條腿。
論功行賞那天,恰遇他同好友靖安侯攀談。
「谵之,娶妻萬不可意氣用事,我真是悔了當初求娶林瑜。」
「傻子在床笫之上,甚是無趣,瘸子也差不多,你可得考慮清楚。」
我偷聽了一嘴。
果然,聖上面前,原本說好的求一紙賜婚。
變成一句:臣無所求,隻願國運昌盛。
後來,我悄悄折返回宮,求見聖上。
「說吧,你想要什麼?」
我取下謝時清送的香囊,俯身跪地:
「願陛下準臣女回雲州為父兄守靈。」
「若是能攜昔日好友林瑜一同,就再好不過了。」
01
聞言,陛下很是詫異。
「你要回雲州?」
我再次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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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還望陛下成全。」
殿內靜默一瞬。
大抵是陛下以為,我會求他,給我和謝時清賜婚吧。
畢竟出徵前,謝時清曾握著我的手,當著萬千將士的面起誓:
得勝還朝時必定用軍功求娶於我。
鳳冠霞帔,白頭到老。
直至今日,百姓們說起那日盛況,依舊津津樂道。
嫁人當嫁謝谵之。
可就是這般,人們口中千好萬好的少年郎。
如今卻因友人一言,動搖了要娶我的心思。
高臺上,陛下嘆了口氣。
「也罷,你身體殘缺,若當真留在谵之身邊,朕也對不起謝老將軍泉下有靈。」
「隻是林瑜,她已嫁做人妻,要走也要靖安侯點頭才行。」
我自知要帶林瑜走,並非易事。
莫說她已嫁做人婦,就算還是閨閣女兒,要踏出那高牆,也是千難萬難。
「陛下,能否給臣女七日時間,臣女定會讓靖安侯同意林瑜離京。」
02
離開時,陛下念及我「懂事」又賞賜了不少東西。
而此時將軍府熱鬧非凡。
庭院裡瓊花紛墜。
貴人們齊聚暖閣,歡聲笑語,玩著射覆。
輪到謝時清。
「佳人半倚竹枝前,頭飾金釵映玉顏。」
「我猜裡面是......發簪。」
盒子打開,果真如此。
靖安侯也在,看清之後忽作驚訝:
「本侯就說看著眼熟,此簪乃是谵之兄舊物,快說,你們誰放的?」
長桌對面,尚書嫡女喬玉景紅了臉。
「是我。」
「昔日與謝將軍策馬,簪子不慎遺落,將軍便將他的贈於玉景,如今也算是物歸原主啦。」
聞言。
周圍的人們意味深長țű̂¹,笑成一片。
「宋姐姐!」
我正從廊下穿行而過。
喬玉景忽然叫住我,她提著裙子漏雪跑來。
「宋姐姐,一起來玩兒。」
她手中還握著那隻發簪。
我目光微滯。
所謂舊物,竟是我送給謝時清的定情信物,後來不見,我一直以為是行軍匆忙,弄丟了,沒想到早已轉贈佳人。
走神的一瞬,我左腿忽然卸力,摔下去時,右腳又踩到衣裙,鬥篷瞬間滑落,整個人直直跌進雪裡。
厚雪下有細小的枝丫,瞬間扎進我腿裡。
左腿本就有舊傷。
如此一來,我連著試了好幾次,都沒站起來。
狼狽至極。
喬玉景一副被嚇到的模樣。
「哎喲,對不起啊宋姐姐,我忘了你腿腳不方便,不該來拉你的。」
說完,她「噗ŧū₍嗤」一笑,貴人們都跟著低笑出聲。
謝時清看在眼裡。
欲上前,卻被靖安侯攔住。
「有些人連站都站不起來,還賴在將軍府妄想做將軍夫人,本侯倒要看看誰敢去扶。」
他當真頓住腳,收回朝我伸過來的手。
有靖安侯的話,婢女們也不敢上前。
我咬碎了牙,好不容易站起來,未作半分停留,忍著痛,扶著廊檐一步一步往前走。
雪地裡的腳印一深一淺。
猶如當年,謝時清遭難,被困雪山。
我拖著走了足足二十裡路,從此落下腿疾。
原以為是深刻入心的腳印。
再回頭,原來早已被大雪覆蓋,消失不見。
03
大抵是寒氣侵體,腿上的新傷舊傷交錯。
回到房間,連碳都還來不及點,就昏睡在床上。
我沒想過賴在將軍府的。
真的沒有。
我本來也有家。
隻是我的父兄在雲州一戰中,為護謝時清而亡,母親憂思過度,也在不久之後,離我而去。
那年,我才十三歲。
一個人坐在門口,抱著他們的牌位。
來來往往的路人罵我是煞星,克死了家人。
從小陪我長大的奶娘,聽到這話,也趕緊收拾包袱離府。
是十七歲的謝時清,牽著我手,替我擦幹眼淚。
他說,我不是煞星。
還說從今往後將軍府就是我的家。
以至於後來他陪陛下冬獵,失蹤在雪山。
謝老將軍不在府中。
謝時清繼母派人裝模作樣找了幾個時辰,便作罷。
唯有我沒放棄,冒死潛入深山,也要將他救出來。
我不要他死,他不能死。
死了我就又沒有家了。
我記得他問過我疼不疼。
怕他擔心,我總搖頭說不疼。
其實好疼的。
真的很疼......
「疼嗎?」
熟悉的聲音,倏然將我從記憶中拉回。
小腿處傳來一陣涼意。
我下意識縮進被窩。
卻被謝時清按住。
「別動,寧寧。」
他蹲在床沿邊,握住我的腳踝,輕輕吹著氣,放緩手上的動作。
「馬上就好了,馬上就不疼了。」
我方才清醒。
燭火昏暗,我的目光一寸寸掠過眼前人。
他關切和心疼的表情,看起來那麼真,好似和先前暖閣中,不是同一人。
我張了張嘴,眼淚忽然掉下來:
「疼......好疼。」
不是小腿重新裂開的舊傷。
而是心口,好不容易建起來的堡壘,又被鑄牆之人,一層層推倒。
謝時清頓時慌了神。
想要過來抱我。
我幾乎是用盡全力將他推開。
手中的藥落在地上,被摔得粉碎。
「寧寧,能不能別鬧!」
謝時清疲憊地沉著氣,好像受委屈的是他。
「今夜在暖閣,是我不好,可靖安侯他是侯爺,玉景大小姐脾性重了些,我們剛回京,總不能把京城權貴都得罪了吧。」
「你放心,等再過些時日,等我在京城根基穩固了,我就向皇上請旨賜婚,到時候誰都不能欺負我的寧寧。」
我轉過頭,避開他的目光。
「謝時清,你先出去吧。」
不是你的寧寧。
很快就不是了。
04
翌日,婢女來替我換藥。
「姑娘,將軍怕您腿又疼,昨夜在門外足足守了您一整晚。」
「當年出徵,怕您留在京城受委屈,冒著大不韪也要將您ƭų⁵帶在身邊,世間難有像將軍這樣的好男兒,奴婢們都羨慕的緊,姑娘您就別生氣了。」
是啊,他將我帶在身邊,衣食起居皆由我照顧,他守我一夜,又不是我要他守的,偏偏所有人都念他深情。
可誰又記得,我的父兄因護他而亡,我又救他而傷。
靖安侯府離將軍府不遠。
我準備好拜帖去找林瑜。
卻在醉風樓門前看到了她。
隻著一件薄衣站在樓下。
「阿瑜?」
聽到我喊她,方才轉過頭,愣了半晌才認出我來。
阿瑜咧開嘴朝我笑:
「當真是寧姐姐。」
「他們說寧姐姐回來了,我讓侯爺帶阿瑜來見你,可是侯爺要阿瑜乖乖聽話才能見到寧姐姐。」
「所以侯爺不讓我進去打擾他們吃飯,阿瑜就乖乖地不進去。」
「真的就見到寧姐姐了耶。」
阿瑜的臉被凍地紅撲撲的,乖巧到讓人心疼。
我趕緊脫下披風給她穿上。
剛剛碰到她的肩膀,阿瑜忽然鑽到我懷裡,抱著我哭了起來。
「寧姐姐,阿瑜好想你,阿瑜好想好想你......」
瘦弱的肩膀輕輕顫動。
我的阿瑜,這些年在侯府到底是受了多大委屈。
當初明明是靖安侯的錯。
鬧市縱馬,踢翻了阿瑜的車輿,才致她傷到了腦袋。
兩人本有婚約在身。
靖安侯府不願將事情鬧大,便多下一倍的聘禮作補償,還讓林瑜的弟弟官至三品。
林府也知,若是鬧下去,自己的女兒日後也不好嫁人,就咽下了這口氣。
出徵前,是他們大婚。
靖安侯當著所有賓客們的面說過,絕不讓阿瑜在侯府受委屈。
我以為,他縱是不喜,但至少不會欺她辱她。
現在看來,我向陛下討的第二個賞,是對的。
我輕輕拍著阿瑜的背,哄道:
「阿瑜乖,我不是回來了嗎。」
抽泣聲還在繼續:
「那寧姐姐以後是不是都不走了?」
「要走的,還要帶我的阿瑜走。」
話音剛落。
醉風樓門前走出兩個人。
正是謝時清和靖安侯。
四目相對,有一瞬的寂靜。
謝時清忽然箭步上前,握住我手腕:
「寧寧,你要去哪裡?」
靖安侯也拉過林瑜。
「宋姑娘,要帶本侯夫人走?」
我面不改色,俯身行禮。
「不過是哄著阿瑜玩兒,想帶她去聽聽戲而已。」
「侯爺,將軍,莫要多想。」
聞言。
靖安侯輕哧一聲:
「也罷,要去便去,省的天天在家念著寧姐姐,寧姐姐,本侯都聽煩了。」
謝時清亦Ŧŭₐ是松了口氣,從腰間摸出錢袋子給我。
「想買什麼多買點,若是累了,就回府歇息。」
「要不還是派兩個人跟著你們吧......」
「哎呀行啦,」靖安侯催促道:「他們一個傻子一個瘸子能鬧出什麼事。」
「走吧,喬小姐還等著我們去打馬球呢。」
謝時清回頭看我:
「寧寧,等我忙完就來找你。」
迎上他的目光,我點了點頭。
05
牽著阿瑜的手走在街上。
京城熱鬧。
自從寧家出事,我住在將軍府,便很少出來走動。
阿瑜大抵也是如此,在侯府憋壞了。
看什麼都新鮮。
「寧姐姐,阿瑜可以吃糖葫蘆嗎?」
「寧姐姐,阿瑜想吃一口酥。」
「寧姐姐,這個糖人和你長得好像,阿瑜想吃......」
半個時辰不到,懷裡就抱了一堆零嘴兒。
路過林府。
門口的護衛看到我們,趕緊把門關上:
「快快快,別讓侯夫人闖進來了。」
阿瑜光顧著吃東西,沒有聽見。
我到旁邊的茶肆點了壺茶。
「阿瑜,你乖乖坐在這裡,寧姐姐一會兒就過來。」
「好。」
安頓好阿瑜,才轉身到了林府門前。
護衛認識我。
瞧見我身邊沒有其他人,才將手上關門的動作停下。
「原來是寧小姐。」
我塞了一錠銀子給他,問道:
「為何要關門。」
護衛掂著手裡的重量:
「哎,寧小姐,我們也是奉命行事,侯夫人剛成親那會兒老是往府裡跑,老夫人怕別人看笑話,就讓小的們把門看住了,別讓侯夫人再跑回來。」
「小的們也是被逼無奈啊,您可千萬別為難小的。」
「知道了。」
林府的門重重落上鎖。
長街對面,阿瑜吃著糖葫蘆朝我招手。
「寧姐姐,阿爹阿娘他們不在家,肯定是出遠門了。」
「每次阿瑜回來,都看到門關著,敲門也沒人應,不知道阿爹阿娘什麼時候回來。」
「阿瑜也好想他們。」
我垂眸收斂住眼底的酸澀。
人走了可以回來。
可是心沒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阿瑜,你喜歡京城嗎?」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
「不喜歡,阿爹阿娘不在,寧姐姐也不在,侯府的人都不和阿瑜說話,他們罵阿瑜傻子,可是阿瑜已經很努力很努力,在學聰明了。」
「現在寧姐姐回來了,阿瑜又喜歡了。」
「寧姐姐,你不是要帶阿瑜看戲嗎?是什麼戲呀?」
「不是看戲,是演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