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奈何明月照河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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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慣常捏著一柄折扇,隻是那扇子上的玉墜,此刻卻已附著在了程寅胸口。


「此世她為你一手養大,視你有再造之恩,尊你敬你,若是假以時日,未必不會傾心於你。隻可惜,你不曾珍惜。」梓桑道,「你將她看作養魂的容器,待那和昌復活便將她一腳踹開,棄如敝履,更縱容和昌對她百般刁難。」


眼瞧著他面上血色盡褪,梓桑微微笑了,「程寅,是你一手毀了與她今世的可能。」


……


這是和昌被丟進化骨池的第七日。


化骨池見字生義,便是腐蝕肉身,唯留白骨一具,偏梓桑靈藥無盡,能吊著她一口氣不死,第二日卯時重新生出血肉,奇痒無比,周而復始,求死不能。


和昌被鎖在池中,一汪池水皆被她的鮮血染紅,她是真的怕了,平生從未感受到如此徹入骨髓的恐懼與痛苦,不住哀聲乞求何渠放過她。


何渠淡漠地道:「這不過是抵了我在水牢中受水蛭噬咬之痛。還有杖刑、鉗甲、換魂之苦,你還沒有經受過。」


和昌眼露絕望,哀聲道:「殺了我……求求你殺了我……」


這叫聲卻引得小皇帝身旁的侍衛江洺不忍。


「聖女為何要狠心為難一個姑娘家?」他躬身拱手,極力壓抑著憤怒,「您就算是怨恨國師,也不該將這恨意轉嫁到無辜女子身上。」


「哦?」何渠輕慢地笑了一下,走到他面前,「你說我為難她?」


江洺頓了片刻,仍是道:「是。」


倒不知這傻小子對和昌用情至深。


何渠斂了笑意,「既然你這般心疼她,不若就替她受過吧。」


江洺咬了咬牙,「好,隻望您就此收手,放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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覓兒在一旁欲說些什麼,何渠已帶著人走了,無甚表情地道:「隨他去。」


十五、


那夜過後,程寅心境大亂,使得帝君的神識終於有了再現之機。


為今,隻需擊敗守衛不周山的黃獸,以湿山為陣眼,將凝萃了他精血的靈玉打碎,混入寒暑之水,再獻祭程寅的一顆心,便可立陣復生帝君。


何渠立在和昌跟前,「今日是帝君歸來的日子。」


她道:「虧得有江洺肯替你承受皮肉潰爛之苦,你方有機會親眼看見程寅被剜心做祭的這一幕。」


和昌身著湿衣匍匐在地,紅透了一雙眼,「你真狠……可笑他對你卻是一片痴心。」


「痴心二字從你們這般人口中說出,當真是辱沒了它。」


……


寒署河畔,何渠收攏五指,靈玉在她手中化作齑粉,熒熒散落進流淌奔湧的河水之中。


蘊藏其中的仙靈驚動了守山的神獸,倏而之間地動山搖,天際傳來震耳欲聾的咆哮。


梓桑站在她身側,「這改天換命的復生大陣,十萬年間也隻有龍王麟鈞曾有過一試,可他終是不敵神獸之威,人未救成反讓自己也喪命在了它們口中。如今的你失了仙身,法力僅隻五成,憂姬,你就不怕嗎?」


何渠語調極低,「五成,也夠了。」


梓桑眸色復雜,負在身後的手緊扣成拳。


她依舊同過去那樣。


不曾變過。


護山的神獸有二,身著黃色盔甲,自共工怒觸不周山,天柱斷裂後便守衛在此,歷經千古不滅,有無上威能。


二獸來時遮天蔽日,身上溢出的神力引得狂風大作,沙石飛濺,方圓數裡草木衰敗,何渠便迎著這一股疾風騰躍至半空,掐指作訣,引來天雷劈向它們。


神獸吃痛,旋即暴怒,口中吐出滾滾黑煙蒙蔽二人視線,巨爪迎頭向她拍來。


「接著!」梓桑甩出長劍,朝她喝道。


渡沉劍在空中飛旋幾圈落入她掌心,那是她在天界用慣的兵器,轉生後不知遺落在了何處,如今重回她手中,劍鋒發出欣喜的嗡鳴。


有了它,才算有了幾分勝算。


那注定是一場鏖戰,二獸皮糙肉厚,極其扛揍,而她此世又是肉體凡胎,被神獸一掌拍中,便是頭昏腦漲,耳目淌血,虧得梓桑在關鍵時刻替她擋下了攻擊。


何渠從地上爬起,抖了抖衣袍上的灰土,「數年未見,你倒是長進了許多。」


梓桑冷哼一聲。


能一口吞吃龍王麟鈞的神獸自然了得,何渠生生被撕扯下了一隻手臂。


梓桑目眦欲裂,「憂姬!」


血滴在山下的程寅眼皮上,他抬目看去,隻覺眼前一片血霧蒸騰,唯見那女子獨臂握劍刺向黃獸眼球,一副豁出命去的樣子。


他握緊了拳,口中發苦。


她這般模樣,都是為了那人。


心口湧起淡淡的悲涼和無奈,他知那不是他的情緒。


是她的帝君。


危急關頭,小皇帝領著一批凡世的修仙者匆匆趕來。眾道士在山腳布下劍陣,霎時間萬劍齊發,鋪天蓋地地襲向二黃獸,連覓兒都來了,紅著眼眶撕心裂肺地叫道:「小姐!」


雖此等凡刃隻能傷到皮肉,卻足夠讓它們分神,何渠與梓桑抓住機會,合力執劍捅入黃獸最脆弱的眼中。


黃獸痛呼,其聲如嘯,震得山腳下的凡人雙耳流血,紛紛棄劍捂頭。


「爾等違逆天條犯我不周,而今又重傷我兄弟二人,就不怕屆時天帝降責嗎?」黃獸道。


何渠收了劍,拱手作揖,「我本無意冒犯,千年前臨澤帝君為救三界於水火,以身作祭開啟天機盤擊潰魔軍,自己卻落得身殒道消的下場。還望二位神君網開一面,容我借貴地一用,將帝君救回來。」


黃獸對望一眼,沉默須臾方道:「我等耳聞帝君以身赴死護佑蒼生,心中亦是敬佩萬分,隻是這天規到底是天規,若是天帝追查起來……」


何渠道:「神君隻管放心,罪責由我一力承擔。」


黃獸頷首,雙雙消散。


何渠落到地上,斷臂尚在淌血,她拖著渡沉劍,一步一步走至程寅面前。


他靜靜望著她。


「程寅,我這顆心你用了數百年,是時候還給我了。」


渡沉刺破他的衣衫、肌膚,穿透肋骨,程寅面色灰敗,視線逐漸模糊,直至再也瞧不清她的面容。


「江洺!」被捆在另一側的和昌大聲呼喝道。


心髒泛起一陣涼意,何渠低頭,看見一柄白刃自她胸口穿過。


而後,重重抽出。


她徐徐回身,江洺一副道士裝扮,持劍的手還在抖。


她眨了眨眼,腳下一顫,勉力方能不倒下去。


她低聲開口,「為了和昌?」


江洺握緊手中的劍,「是為憂姬姑娘。」


「你便是這般報答聖女的嗎?」覓兒衝過來扶住她,流著淚大喊,「虧得那日她還曾在夏魚手底下救過你,你贈的那雙臭靴子,至今還擺在聖女房中!」


「靴子……」江洺喉頭顫了顫,腦中浮現練武場那日,那女子將一雙赤腳踩進他的鞋裡,「怎會是聖女?我分明記得她的模樣……」


「你與國師一般,都是瞎子。」覓兒哭道,「你看到的那張面孔,是國師親手從聖女臉上剝下來換給她的。」


江洺心神巨震,愣愣地望著何渠,又望向她胸口的劍傷。


原來一直以來,他都護錯了人。


梓桑赤著眼自人群後走出,伸手擰斷了江洺的脖子。


江洺眸中水色隱現,似是想說什麼,終是未能說出口。


何渠未再理會,她轉身,再度抬起渡沉,在和昌聲嘶力竭的叫喊中親手剜出了程寅的心髒。


那心剔透玲瓏,原是她的一顆仙心,卻平白在他人胸口跳動了數百年。


程寅唇角溢出鮮血,眼前浮現幼時海棠樹下,一襲青衫姿容清麗的女子執起他的手,淺笑盈盈地道:「你瞧,我終於找到你了。」


那時心中已隱有預感,他不會是她要尋之人。


這些年來,他已自欺欺人了太久。


何渠從腳邊撿起一塊石頭,施法將其變作一顆鮮活跳動的心髒,重新放入他胸膛內。


她漠然垂眸,「你將帶著這顆石心被困在厄羅幻境中,歷經人生最慘痛惘恨之事,循環往復,永無脫身之時。而和昌會伴在你身邊,受我鳥族萬鳥啄食之苦,欲死不能,永生不滅。」


……


何渠醒來正是晨光初綻,日出有曜。她從榻上支起身子,恍惚片刻方覺不對,垂頭一看自己的右臂不知何時竟又回來了。


梓桑說,是帝君將她抱回來的,可是帝君人呢。


他竟不曾守著她嗎。


何渠心頭微梗,旋即想到一個可能。


莫不是梓桑騙了她,帝君根本不曾回來。


她唇色煞白,惶急之間竟滾到了榻下。


梓桑恰好趕來,放下粥碗將她扶起,在她的逼問下支吾一陣方無奈說了實話。


帝君為了修補她的仙身,生生融去了自己半副神骨,此時正在偏殿休養。


她下榻欲走。


梓桑拉住她,「他定不願讓你瞧見他如今的模樣。」


何渠頓了頓,仍是掙脫了他。


無怪她醒後覺得身輕如燕,體內靈氣充盈,脈絡通暢,修為竟比在天界時還要高出幾分,原來竟是帝君將神骨融給了她。


神骨,他可知神骨是什麼?


她步履不停,到最後幾乎小跑起來。


拐過重重回廊,她腳步驀然一停。


帝君身著白衣立在她跟前,此情此景,讓她眼眶發燙。


為了等這一刻,她幾乎精疲力竭。


男人微微彎唇,似是在嘆息,「我就知道你不會聽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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