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閉上了嘴。
他忽然沉了臉,嗓音裡染了一層陰戾之意。
「小歌兒,這可都是你自找的!
「你當初答應嫁給我多好啊,我們還像以前在田莊那般,我給你摘果子,給你捉魚,我們每天開開心心的。
「可你回了京城就變了心,去勾搭殷無恙,去爬徐冕的床,為什麼不能是我?為什麼偏偏不能是我!」
我閉上眼,無力地道:
「葉辰,我們最多算是年少相伴的朋友,我早說過多回,對你從未有任何男女之意!你馬上要當父親了,好好過你的日子,放過我吧。」
他猛地擒住我手腕,身體沉重地壓了下來。
「小歌兒,你跑不掉的!我娶李妍,就是想看住你,那個孩子我根本不在意。隻要你說願意,我立刻休了她。
「小歌兒,你的番紅花快吃沒了吧?你現在如此絕境,還能堅持多久!除了我還能靠誰?
「你就應了辰哥哥,無論別人怎麼看你,你還是我心目中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辰哥哥會對你好一輩子!」
他說著便瘋狂來吻我。
我極力掙扎,卻被牢牢鉗住。
他仿佛失去理智,不管不顧,手向衣衫內探去。
「你們在幹什麼!」
門口,李妍提著一個燈籠,難以置信地愣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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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發瘋般衝了上來,暴怒地來打我。
「賤人!在外面浪完了還在家裡浪!竟敢勾引葉郞,沒男人活不了是嗎!」
我被壓著,無法動彈,頭上狠狠挨了她幾下。
混亂中,葉辰猛地推了她一把。
她踉跄跌倒在地,身下緩緩流出蜿蜒的血。
「啊——」
驚恐尖叫聲劃破靜夜。
葉辰皺著眉起身,情緒復雜地看了我一眼,俯身將狂叫的李妍抱起,快步走了出去。
我慢慢從床上坐起。
這個家,顯然是待不下去了。
旋即下床,準備收拾一些衣服首飾跑路。
門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夾雜著主母憤怒的嘶叫。
「把那個賤蹄子給我摁住了!」
「誰最賣力,我賞他十兩銀子!」
倉皇中,我連鞋子都來不及穿,踩著窗沿跳了出去。
連夜逃離了那座讓我惡心的宅府。
……
月光清冷,照著半夜無人的大街。
我赤著腳走在青石板上。
後背傳來道道灼痛,身體溫度極高,似在發熱。
忽然,胸口一窒,一口鮮血抑制不住自喉嚨噴出,濺灑在地面上。
我兀自喘息片刻,隨意抹了下嘴角。
一仰頭,看見夜色中兀自聳立的罪昭塔。
靜默,安然。
罪昭塔,塔高九層。
我昏昏沉沉,一階一階地邁。
終於挪到了最高層,找了個避風的位置,緩緩躺下,閉上了眼。
意識迷離中,低喃聲在風中飄零:
「殷無恙,你怎麼就,死了呢……」
5
我在罪昭塔上躺了三日。
未進食,渴了就將頭埋在檐下一汪積水裡。
好在溫病慢慢退了下去,後背的傷也不再如前兩日剝膚之痛一般。
掬起一捧水,將自己清理幹淨,下了塔。
用僅剩的一根素釵,找街邊賣胭脂水粉的女老板換了雙舊鞋和一點口脂。
細細收拾了一番,嫋嫋婷婷往那樂舞坊去。
街上不斷有人對我指指點點。
「這就是那殷小賊的望門寡,瞧那身衣服,那腰肢扭得,真是恬不知恥!」
「她爹是個老實忠厚的文官,主母那邊也是書香門第,一家子的臉都被她丟盡了。」
「要不說狗賊配娼女,天生一對!」
我渾不在意走著,連個眼風兒也沒施舍一個。
今日是官家來帶人的日子。
到了樂舞坊,詹娘看見我,精心勾勒的遠山眉擰得變了形。
「幾日不見,你怎的消瘦這許多?臉色白得跟鬼一樣!」
我訕訕地笑:「姐姐不是說瘦些起舞才能輕若飛燕嘛,故而清減了幾斤。」
官家提著嗓子問「李荊歌在否」時,我剛將桌上被人無視的三塊水糕吃下肚。
用帕子好整以暇擦了擦唇角,我盈盈起身,應道:
「在。」
我與詹娘,並六位舞姬一起,被選入宮廷教坊。
……
教習嬤嬤渾濁的眼睛毒辣且滄ŧüₖ桑,對年輕女人們的各種心思門兒清,隻在各輪課程上嚴加管教,其餘時候,便如睜眼瞎,由著這些人鬥來鬥去。
即便昨日還爭芳鬥豔的俏人兒,轉天成了具冷冰冰的軀體,也不過破席子一卷,往那城外亂葬崗一扔的事。
費不了什麼勁。
簪娘是從小便在這腌臜詭計裡摸爬滾打過來的,很快便以當仁不讓之勢成了新人們的頭兒,甚至隱隱壓過了早先進坊的那幫舞姬們。
簪娘對我嘴上貶損,私底下處處照應。
我平靜地在這熱鬧的教坊裡休養生息。
等待著命運在某一刻,朝預設方向奔去……
那日,舞姬們穿著輕薄衫裙嘰嘰喳喳從園子裡穿過,撞見幾位貴氣公子搖著折扇,意氣風發地遊園。
他們瞧著這邊,促狹戲謔:
「春光撩人,使萬物復蘇抬頭焉。」
「張兄口中的春光,指的是何春光?」
「復蘇抬頭,又指何處抬頭?」
「哈哈哈哈……」
舞姬們見慣了此等場面,並無羞赧之態,目光齊齊看向當中一人。
那公子站在一旁,身姿筆挺,宛如青松。
整個人溫潤如玉,俊朗的臉上帶著些許冷峭的書卷氣,明明穿著一式的月華錦袍,卻顯得尤為俊美軒昂。
他安靜不言,既不附和,也未嬉笑,眉宇間掛著縷淡淡的鬱色,更襯得他脫俗出塵。
「薛堂,你何故端起這般孤傲高潔的姿態,是想襯得我們不堪麼?」
薛堂抬起一雙燦若星辰的黑眸,溫聲道:
「孔子曰,為仁由己,在下非禮勿聽,非禮勿視,非禮勿言而已。」
張公子冷笑一聲:
「狀元郎果然品行端正,隻是何故被人發現在那野林中行那苟且之事,惹怒嶽丈鄂國公,被罰了來此處做個小小的司業?」
我心中咯噔一下,側頭看去。
正是那夜竹林中的男子!
竹林離百花樓一牆之隔,又食了媚藥,我以為那日撞見的是去百花樓尋歡作樂,迷了途的客人。
沒承想,竟是當朝新晉狀元郎!
所以,那夜他趕我走,是真的趕我,並非嫖客欲拒還迎之詞。
如此說來,那夜他豈不算是被我……強睡?
我低頭迅速思量。
那時夜色昏暗,我戴了面紗,且他神志不清,絕難認出我。
念及此,我心中稍定,不動聲色抬起頭。
薛堂立於一眾神色譏諷的公子們中,微微漲紅了臉,卻抿唇不語,神情羞愧又無力反駁的模樣。
「荊歌,走吧!」
簪娘在前面懶洋洋喚我。
我下意識應聲:「哎,來了。」
薛堂猛然抬頭,朝這邊直望過來。
他的眼神剎那間變得銳利深邃,仿佛換了個人,與方才溫良無害的文雅模樣截然不同。
他目光灼灼,從舞姬們臉上一一掃過。
我面不改色,不閃不避。
所幸,他隻在我臉上短暫停留,便移了開去。
……
回到屋中,我捂住胸口松了口氣。
簪娘笑著打趣:「怎麼?瞧見那俊俏狀元郎,你也春心動了?」
我羞澀道:「我何等身份配得上人家?」
「你知曉便好。咱們啊,與這些人中龍鳳,可是隔了個天上地下。那薛狀元此刻虎落平陽被犬欺,不過是因著前陣子惹了樁毀聲譽的風月事,故而暫時被鄂國公罰了來。」
我沉默片刻,問道:
「貴族公子們出來尋花問柳的不少,誰府裡沒個通房暖床的,何故他竟要受罰?」
簪娘優雅地嗑著瓜子:「別看薛狀元一副文弱書生模樣,卻是三代將門的獨苗,與鄂國公嫡女青梅竹馬,自小定親。那樁風月事多少抹了皇家顏面,故而罰是要罰的。」
她撲哧一下又笑出聲。
「據說薛狀元素來以品行高潔聞名,沒承想竟在竹林中玩得那般大膽,倒是真人不露相!」
6
薛堂任司業,講授音律雅樂。
舞姬們個個濃妝豔抹,翹首企盼。
教習嬤嬤吊著白眼諷刺。
「不過是個名頭上的說法,你們什麼身份心裡沒數?配得上堂堂狀元來教?這傳出去,他也是怕被人恥笑的!」
正說著,薛堂一襲素雅白衫,身後背著把古琴,安安靜靜走了進來。
眾人瞪大眼睛。
教習嬤嬤張口結舌,賠笑道:
「薛大人,您不必親自來,她們都是些粗鄙之人,大字都不識得幾個,怎配聽您的親口教誨?」
薛堂垂著眉眼,將背上的古琴拿下,輕輕擱於長案上,又端端正正坐好,方道:
「朝廷既安排了我來此授習,我自當履職盡責。」
他又緩緩抬頭,目光坦誠掃過底下舞姬,聲音平和:
「人人都有感知音律的自由和權利,越是生長於微末,越要習得幾分去感悟美好,即便日後身遇艱難,也能剎那心在桃源。」
我知他此言心存大善。
但絕大多數舞姬是聽不進去的。
心思都在別處。
往往不到一炷香時間,便有人腰肢款擺湊了上去,借請教之名,身若無骨地倒在薛堂身上。
又或是嚷著天氣燥熱,半露香肩,存心勾引。
薛堂不得不專門安排兩個書童,阻止這些擾亂課堂的行為。
書童對舞姬鄙夷之極,忍不住抱怨:
「這些女子大多自甘墮落,爛泥扶不上牆,大人實在不必如此費心。」
薛堂溫和道:
「她們以舞為生,能多學一點音律,增加她們日後生存之技能,也是好的。」
書童不服:「可你看她們,有幾個在認真學?」
薛堂淡淡一笑:「即便隻一人學了,那我便沒有白講。」
與大家爭搶著往前湊不同,我一貫坐於後排角落,幾乎不與薛堂對視。
那日課畢,教習亭中四下無人,我就著傍晚柔風,緩緩彈奏。
「你以前學過?」
薛堂不知何時突然出現,一身白衫,靜靜立在憑欄處。
我即刻停手,壓弦,琴聲戛然而止。
他慢慢走過來。
「我記得你,你總坐在最角落,是四位安靜聽課學生的其中一個,原來是有基礎。」
我緘默不語,微微垂下頭去。
他或認定我羞赧,語氣柔和了幾分。
「你剛才彈到陽關三疊時,下意識用左手撥弦,倒與我年幼時一位老師如出一轍。那老師姓莊,天賦極佳,雖是女子,卻被尊稱為古琴聖手。仔細一看,倒與你的模樣有幾分相似。你好好學,將來或也能如她般——」
我驟然抬頭,直愣愣盯著他,心中霎時如巨浪翻湧。
母親莊氏,家道中落後,憑著一手古琴絕學,讓父親李川一見鍾情,花大心血納了進府。
兩年後,為避主母鋒芒,母親毅然帶著我蝸居田莊,卻因著入不敷出,曾在我六七歲時,離開田莊去高官人家當了兩年琴師。
卻原來,她授琴的學生,是薛堂。
我驚詫於這冥冥之中的奇妙聯系。
薛堂被我目光驚了一霎,不知為何,卻並未移開視線。
黑亮的眼眸忽而深邃,漸漸含了審視之意。
「薛哥哥。」
一道溫婉的女聲響起,打破了凝滯的氣氛。
殘陽籠罩的小橋上,一位裝飾奢華,容貌絕美的貴女,在暖色光暈中緩緩踱步而來。
「郡主,你怎會在此?」
薛堂轉頭,露出詫異的神色。
鄂婉兒盈盈一笑:「我來看你,有何不可?」
旋即又帶些委屈之意道:「薛哥哥,你為何不與我商量,遞了一紙懺悔書便和父親提出退婚?」
薛堂眉目微沉,輕嘆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