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住,深邃的眼眸靜靜看我。
「你是在向我告知心意麼?」我問。
黑長的睫毛輕顫了一下,他低聲說:
「李荊歌,不明顯麼?」
我粲然一笑。
「挺明顯的。」
他愣愣看著我,已然痴了。
29
我向薛堂提了一個要求。
「我臉傷未愈,醜媳婦不敢見公婆,容我先調養幾天,再與你回去拜見你爹。」
他眼睛發亮,很歡快地答應了。
遣走胄甲隊後,我們在山腳的一個村莊住了下來。
薛堂問我三天夠嗎?
我眼眶一熱,別過頭去:「夠了。」
山民們問我們什麼關系,他笑著介紹我:
「我未過門的娘子。」
Advertisement
於是,我們分別被安排在東屋和西屋。
那天晚上,我在如水的月色裡,推開東屋的門,穿過小院,悄然走進了西屋。
月光柔和地照著薛堂的臉,讓我想起了竹林那個晚上。
……
山民們淳樸之極,說要下山賣貨,託我們給照看幾日房子,並囑咐砍柴喂雞。
薛堂仔細聽著,認真應了。
於是,我們換上粗布衣裳,如同一對尋常的山野夫妻。
早晨,他扎起袖子劈柴,我拿著苞米喂雞。
下午無事,我們便牽著手,在山野上漫無邊際地晃蕩,躺在草地上看藍天白雲,他說被父親嚴加教導的年少,我說在田莊裡無憂無慮的幼時。
晚上,我們極致纏綿。
想來天賦高的人,做任何事都領悟得快。
他體力極佳,無師自通。
我們一晌一晌地貪歡。
我常處在震驚中,時時懷疑在教坊初見時,那個被眾公子嘲笑譏諷卻一板一眼說君子當非禮勿視的人,不是他。
「是我。」他餍足地擁吻我。
「你變了。」
「隻在你面前,但這是你先引起的,娘子,做事情要學會負責,這也是君子之道。」
「我是女子,不是君子。」
「既如此,那我便隻好賴上你了。」
第三日晚上,我點了一盞油燈,一筆一筆描畫出記憶中那些信的內容。
薛堂起先不知我何意,在一旁微笑看著,隨後神情越來越嚴肅。
他說這是東夷文字,從已寫下的內容來看,是與東夷通敵的內容。
我平靜講述了地下室發生的事。
薛堂坐在一旁默默聽著,直到我說完,慢慢起身,溫柔地捧起我的臉,印下一吻。
「朝廷上徐冕已是強弩之末,如今又有勾結東夷的證據,他哄騙聖上去倉南山無非是想挾天子以令諸侯,可聖上總要回京城,一旦有機會面聖,徐冕死罪難逃,屆時,殷無恙的冤屈也將大白於天下。
「荊歌,你很勇敢,是我平生所見意志最堅定的女子。接下來的,交給我好麼?」
我含著淚,輕聲道:「好。」
30
第四日,我在薛堂杯中下了麻沸散。
一個人離開了那個小村莊。
31
徐冕見到我時,並未露出太意外的表情。
他好整以暇地坐在太師椅上喝著茶,沒問我去了哪,也沒問我和誰在一起,隻淡淡說:
「回來了就好。」
我冷聲問:「為什麼騙我?」
「倒也不是為了騙你。當初罪昭塔裡的頭,也不是真的。」
他心平氣和地解釋,像是決意向我和盤託出。
「殷無恙自知已無生路後,與我做了筆交易。他當眾認罪,我保他邊關將士平安。我將他的頭藏在一處安全所在,是為著他部下來報仇時,心存忌憚。」
「他的頭在何處?」
「宮中文淵閣。」
「你究竟為什麼害他?」我攥緊手心。
徐冕抿了口茶:「他若得勝歸來,將是民心所向,大不利我。」
我閉上眼睛。
腦中浮現殷無恙臨行前豪氣衝天的模樣。
「此一戰獲勝,將保我朝邊關安定數十年,你和我們將來的孩兒,還有數萬百姓,將長享太平!荊歌,等著我回來!」
他回來了,卻在他守衛的百姓的聲聲咒罵中,頭落了地。
他沒死在戰場上,卻背負汙名,慘死在自己人手中。
……
我被安置在距聖上寢宮極遠的一個院落裡。
不知是因環境不便,又或是對我不再信任,徐冕並未再讓我做出那些變態之事。
但他會時時來我住處,坐在那裡喝一會茶,又或是看一會書,大約一個時辰,又自行離去。
我並不怎麼理會他。
整日渾渾噩噩躺在床上的時候居多。
深刻地察覺身體一日日腐敗下去。
五年前,給我開藥的大夫曾說,我的天疾不發則已,若吐出的血由紅轉黑,便是大限已到。
那日在殷無恙墓前,我便已知自己時日無多。
殘缺之人,拖著薛堂做什麼呢?
他前途大好,一身才學,理應娶一位家世品行相當的高門貴女,恩愛扶持,開枝散葉,大展宏圖,成為一代名臣。
我一潭汙泥死水,容毀心殘,隨時喪命,是個不祥之人,還一次次害他騙他。
離他遠遠的才好呢。
最好他怨我恨我,暮年回想我,也隻當是生命中一處瘡疖,惡心又煩膩,割掉便好了。
我隻求上天給我些時間,讓我完成最後的事,到時,便可以找個無人處,安安靜靜去死。
幾日後,山上浩浩蕩蕩來了一群人。
鄂國公帶著一支部隊來護駕。
鄂婉兒也來了。
讓我震驚的是,鄂婉兒旁邊竟然站著葉辰。
他被任命為輔國大將軍,前呼後擁,風頭極盛。
徐冕並未限制我的行動,整座行宮除了聖上住的紫宸宮,我可隨意走動。
因著臉上的疤,我戴了面紗,葉辰並未認出我。
一日,我尋著守衛換守空當,偷進了紫宸宮。
終於見到了仙風道骨的聖上。
他高高坐在龍椅上,威嚴地問我是誰,為何擅闖宮殿。
我跪伏在地,恭敬地呈上背記下來的信以及薛堂翻譯的內容,一五一十地陳述了徐冕陷害殷無恙的陰謀,剝人皮害人命的罪行。
「請聖上明察,為冤死之人昭雪!」
小太監將信呈上去,聖上看了許久,沉聲吩咐:「將攝政王喚來。」
我靜靜跪在地上,心怦怦跳得Ṫŭₛ厲害。
沒多久,徐冕步伐穩健地走了進來。
他淡淡掃我一眼,往聖上身邊走去。
我看見了難以置信的一幕。
身著龍袍的聖上忽然起身,站在一側,而徐冕,面無表情地坐在了那把龍椅之上。
整座紫宸宮的人,包括宮女和太監,竟無一人覺得不妥,仿佛早已司空見慣。
沉冷的聲音從高處傳來:
「李荊歌,你讓我有點失望了。」
我整個人陷在混沌和茫然中,冥冥中有個線頭似乎躍躍欲出,卻始終抓不住。
「他不是聖上?」我愣愣地問。
徐冕輕笑:「我說他是他便是,說他不是便不是。」
「聖上」在一旁重復,「攝政王說我是便是,說我不是便不是。」
腦子忽一陣清明,簪娘曾經的幾句話冒了出來。
「青龍燈籠,皇帝燈籠。」
我全身開始打戰:「燈籠……真正的聖上,被你、被你做成了人皮燈籠?所以一直是假的,是傀儡!」
徐冕的臉陷在些許昏暗裡,低低的笑聲從暗處傳了出來。
「怎麼辦呢?你太聰明,有些事猜到了,便隻能受罰了。」
32
徐冕將我交給了鄂婉兒。
他離開時,目光復雜地盯了我許久,冷冷吩咐:「別弄死,別留疤。」
我四肢受捆綁,被高高吊在懸崖邊上。
山上風極大,我被吹得晃晃悠悠,擺幅越來越大。
不遠處,葉辰和鄂婉兒坐在雲蓋下,悠闲對酌。
「葉大將軍,這番景象可算有趣?」鄂婉兒笑著問。
葉辰漫不經心瞥了一眼:「驚了聖駕殺了便是,何故弄這些麻煩?」
「這女人可不簡單,我臉上的疤便是她抽出來的,你說,我怎會容她輕易死?」
她起身,緩緩走了過來,仰頭看著我。
「你那日囂張至極,連本郡主都敢欺侮,可想過自己有今日?」
我冷嗤:「那又如何?你能殺我麼?」
鄂婉兒看我:「你以為我當真不敢殺你?」
「是啊,你不敢。」我出言激她。
她陰森一笑,優雅地抬起手。
「我是不能親自動手殺你,可若是這繩子不小心自己斷了,便隻能怪你倒霉嘍。」
隨著她的手勢,一個士兵拉弓,瞄準吊繩。
「李荊歌,去死吧!」
鄂婉兒手一揮,愉悅地喊出聲。
那邊,葉辰噌地站起,撒腿往這邊衝。
繩子被箭射中,驟然繃斷,我如落葉般,往崖下直墜。
葉辰趕到,毫不猶豫躍出懸崖,一手鉤住綁在我背上的繩子,另一手緊緊抓住崖壁上一棵歪脖子樹。
他看清我的臉,又驚又怒:「小歌兒,怎會是你!」
我閉上眼:「葉辰,放開我,你會死的。」
兩人的重量僅靠他一臂之力拉住,樹枝彎得變了形,撐不了多久。
「不放!」他眼珠子瞪得快凸出來,「小歌兒,你得給我好好活著!我現在有權勢了,你答應我的事休想反悔!」
一根鞭子甩下來,狠辣地抽在我身上。
鄂婉兒在上面喊:「葉大將軍,快松手!別為這個賤婢搭上自己的命!」
葉辰仰著頭破口大罵:「趕緊把我們拉上去,你們鄂家軍可是老子拿錢養的!小心老子翻臉不認賬!」
樹枝發出輕微的「咔嚓」聲。
鄂婉兒探出頭來,臉上閃過猶豫,目光轉向我時,狠戾之意陡生。
「這個女人的命我要定了,你想死就陪著她一起死吧!」
說著她又一鞭子抽下來,直接往我們兩個身上招呼,欲置我們於死地。
葉辰怒目切齒,沉吼一聲,用盡全身力氣將我往上方擲去,同時反手拽住鞭子,奮力一甩,鄂婉兒驟然失去平衡,摔了下來。
我滾落在懸崖邊上,瞬間與鄂婉兒換了位置。
鄂婉兒吊在葉辰下方,發出驚恐尖叫。
士兵們慌亂營救,卻一時不得章法。
樹幹「咔嚓咔嚓」折出斷面,已是強弩之末。
我紅著眼喊:「辰哥哥!」
葉辰看了看樹枝,又看了看我,咬著牙說:
「小歌兒,我說過,除了我誰也不能碰你一根毫毛,這輩子就罷了,下輩子你定是我的!」
話音剛落,樹幹斷裂,兩人往崖下墜去。
鄂婉兒悽厲的叫聲響徹山澗。
33
鄂國公急匆匆趕來,得知女兒屍骨無存,悲憤欲絕,一劍刺在我胸口。
再刺時被人攔住,說攝政王有話要留我的命。
鄂國公怒極,扯住我的頭發,一路拖拽至紫宸宮,叫囂著聖上出面,要將我碎屍萬段。
徐冕走進紫宸宮時,看到的是奄奄一息的我。
他垂眸看了我一會,面無表情地問鄂國公:
「你弄的?」
鄂國公用劍指著我,對著聖上震天怒號:
「聖上!婉兒便是因她喪命!我要親自一刀一刀,將她凌遲而死!」
話沒說完,忽然定住,捂住自己的脖子。
鮮血自他指縫中噴射,濺出幾丈遠。
一旁,徐冕手中鋒利的匕首,緩緩放下。
鄂國公甚至來不及多說一個字,倒地身亡。
我閉眼前看到的最後畫面,是徐冕蹲下身,靠近的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