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覺到自己被一團火緊密包裹,四處肆虐燃燒,他仿佛失去了全部理智般,不管不顧,極致瘋狂。
我胸腔所有的空氣被他盡數掠奪,身體似要被他按入體內,支離破碎,毫無抗拒之力。
許久,他喘著粗氣停下,將頭埋在我頸窩。
一動不動。
那一刻,他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明明他那麼兇,可我就是覺得他委屈。
我心中輕嘆,撫上他的後腦勺。
瓮瓮的聲音傳來,含著央求的嘆息:
「罷了,你不找我,我便來找你,以後不許說那些話。」
我的眼淚在那一霎湧了出來。
……
或許,可以短暫擁有。
可以麼?
36
那夜,薛堂沒有離開。
我們相擁看著彼此,不停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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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殷無恙的頭顱已妥善安葬,一回到京城,就帶我去看他。
我含淚點頭,又問他是看懂了我的信麼?
他吻著我的額頭說是的。
說我和簪娘立下大功,新皇會對我們論功行賞。
我說了這幾個月山上發生的事,隱去吐血的部分,講了葉辰的死,講自己差點喪命,講昏睡三個月。
他默默聽著,摟著我的胸膛微微發抖。
他說在倉南山下駐扎時,夜夜仰望行宮所在,不停想我那刻在做什麼,時時擔心我受到傷害。
「我恨不能長出一雙翅膀,飛到你身邊。」
進城前,下人稟報,徐冕要見我一面。
薛堂陪同我,一起去了關押徐冕的牢車。
他身犯弑君賣國大罪,回京後將受凌遲剐刑。
雙手雙腳都被戴上了鐵鏈,囚禁在一架隻能站立的狹窄牢車中,幾日的風餐露宿讓他看上去髒汙憔悴,神態卻依舊鎮定,仿佛一切隻是尋常。
我冷冷看著他。
「你還有何話要說?」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挪開,目視遠方。
「我本是低賤馬奴,得以身居高位飛黃騰達,也算不枉此生。如今成王敗寇,我認。
「回顧這一生,自幼伶仃,無人憐愛,從未獲得過一絲真心。地動那日,你奮不顧身救我,我第一次感受到被人以死保護原來是那般感受。自那以後,我總不斷回想,沉迷於那種奇妙的滋味。
「李荊歌,我隻想問你一事。」
他驟然回頭,目不轉睛盯著我。
「你那時並不完全知曉殷無恙的死與我有關,尚能救我,這麼久以來,你對我可曾有一絲一毫的真心?」
說完瞳孔一縮,似緊張之極。
我輕笑出聲,目光冰冷地注視著他。
「我與你在一起的時時刻刻,恨不能啖你肉,食你骨。你想討要真心?沒有!我隻覺得惡心,全身上下,由內而外地惡心!」
我咬著牙一字一頓說完,徐冕眼中浮現一片死寂。
薛堂敏銳地察覺到了我顫抖的手,輕輕握住了我,我霎時平靜下來。
轉身離去時,徐冕陰森可怖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你隻有半年可活,我下去等你便是。奈何橋上,我們總會再見。」
薛堂腳步一頓,我拉著他的手,大步離開。
37
回到京城,薛堂先陪我去看了殷無恙。
打掃墓碑時,我遇見了父親李川。
他似專程來堵我,看上去形狀落魄,再無以往風雅之態。
「我畢竟是你的親生父親,縱然再有不是之處,你也不該心生怨懟如此對我,落得外人笑話。」
我蹙眉不耐:「我如何對你了?」
「我因收受賄賂被免了職,家中錢財和宅子皆被充公!」他說著飛快掃了一眼薛堂,眼神閃爍,似不敢多說。
我看向薛堂,他向我輕眨眼睛。
當下明白這是出自他的手筆。
「你因賄賂獲罪,可是冤枉?」我問李川。
他露出一絲窘迫,喟嘆道:「都是些陳年舊事。可如今我與你母親姐姐,不得已擠住在一間破落房子裡,生活委實艱難!」
我面無表情地問:
「再難,有外面的乞丐難麼?
「父親,做人要知足。」
我將他教我的人生哲理,原封不動地還給了他。
回去的馬車上,我問薛堂:
「你是堂堂狀元郎,新朝首輔,怎有闲情親自過問這種陳年舊案?」
他支著下巴,玩味地說:
「殷無恙當年為你做的,我照樣能為你做。我方才對他小子說了,以後你就交給我照顧。他同意了。」
我瞪大眼睛:「他如何同意?」
薛堂抿嘴一笑:「這就是我和他之間的事了。」
因揭露「假聖上」一案,我和簪娘立了大功,新皇召我倆面聖,問要什麼賞賜。
簪娘雖神志不清,那一刻卻福至心靈,在宮殿上大聲說:
「金子!房子!」
於是,我們被賞賜萬兩黃金,並一座大宅。
新宅子裡,薛堂坐在對面,眉心緊鎖。
我用手指揉開他的川字,問他何故煩憂。
他歪頭:「娘子以前一無所有就喜歡跑,如今比我有錢,不會哪天突然又跑了吧?」
我失笑:「誰是你娘子?」
他盯著我:「李荊歌。」
簪娘在外頭聽見,滿頭插著花衝進來:
「我也要!我也要當娘子!
「我們一起當俊俏公子的娘子啊!」
我忍俊不禁,起身走到她身旁,正要說她,卻忽然凝住——
一口鮮血噴湧而出,尚未抬頭,竟又噴出一口,最後止不住般,宅子嶄新的地面一片血紅……
閉上眼前,我看見薛堂滿臉驚慌,踉踉跄跄衝過來。
38
我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來時約莫是個半夜。
窗外漆黑一片,寂靜無聲。
薛堂獨自坐在燈下,低頭忙活著什麼。
「薛堂。」我虛弱地喚他。
他身子一定,愣愣地朝我望來。
我勉強笑了一下。
他起身,很慢很慢地走過來,定定看著我,眼眶很快泛紅。
「你怎的瘦了這許多?」
我抬手,想去摸他的臉,伸到一半又無力垂下。
他將頭湊過來,顫抖著抓起我的手放在他臉上,啞聲說:
「你睡了一個月,我很想你,可你老也不醒,我吃不下睡不著,便瘦了。」
我心疼地摸他的臉,胡子拉碴,下颌角也分明了些。
遲疑了一下,問:「我的病,你都知道了?」
「嗯。」
「抱歉啊,嚇著你了吧,本來想用一個更好些的方式告訴你。」我又愧疚又難過。
「下次不許了。」他的聲音溫柔得要命。
「好。」我的視線掠過他,看向桌上金燦燦的紅色,「你在做什麼?」
「給你縫嫁衣。」
「啊,可我還沒答應嫁給你呢。」
他目光繾綣:「李荊歌,你可願嫁我?」
我甜甜一笑:「願的。」
……
那天晚上,薛堂帶我離開了京城。
因為我說想回到那個寧靜的小村莊。
山民們看到我們很驚喜,打趣著問薛堂:
「你家娘子現在過門了嗎?」
薛堂溫和地笑,仿佛變回曾經文質彬彬的翩翩狀元郎。
「明日小生與娘子拜堂成親,誠邀鄉親們前來觀禮。」
我牽著他的手,同他一起笑。
薛堂連夜將我們曾住過的西廂房打掃幹淨,又找來紅紙,略微沉吟,便剪出了好看的喜字。
他總是能無師自通,腦瓜子比我聰明多了。
我虛弱地倚在軟椅上,看著他一點點忙。
他時時回頭看我一眼,我便衝他笑。
他也笑,眼睛也笑。
第二日,淳樸的鄉親們果真帶著魚啊肉啊來觀禮了。
薛堂仔細為我穿上他親手縫制的嫁衣。
我興高採烈地對著銅鏡照來照去, 越看越歡喜。
有心誇贊他幾句, 卻湧出口血來,灑在嫁衣裙擺上。
我趕緊抹了抹嘴唇,偷偷看他。
他似未留意,正轉過身去拿東西。
我輕籲一口氣。
好在嫁衣是紅色的, 不仔細看, 看不出來血跡。
薛堂牽著我往外走, 眼尾微微發紅。
我問:「你怎麼了?」
他笑了笑:「我太高興了。」
我輕揉他的眼尾, 笑眯眯說:「我也是。」
我與薛堂的婚禮,簡單, 溫馨, 快樂。
恰是我曾經想象過的樣子。
接下來兩個月, 我們像尋常山野夫妻般,過著男耕女織,他砍柴我喂雞的日子。
晚上, 他緊緊抱著我, 一下都不願松開。
直到那日——
我一頭栽倒在泥地上,再也沒起來。
啊,不對,我還是起來了。
我從床上坐起來時, 感覺好了許多, 心中高興得緊, 想要趕快告訴薛堂。
腳步輕快地走到外屋, 見他正獨自坐在桌旁, 面容平靜地在喝一碗看起來就苦得要命的藥。
他眉頭都不皺一下,一下子就喝得見了底。
我走過去,笑吟吟告訴他, 我今天好多了。
他聽了也很高興,眉目舒展, 笑著來拉我的手。
院子裡忽響起一個響亮的男子聲音:
「請問是薛大人住處嗎?」
我們牽著手,奇怪地走出去。
男子濃眉大眼, 長相有些異域風情。
薛堂問是誰, 找他何事。
男子拱手作揖, 爽朗說道:
「兩年前,殷小將軍曾付重金委託我培植一種特殊品種的番紅花, 如今總算不負所託, 培植成功。我到京城一路問尋,尋到此處。」
我與薛堂相視一眼, 大喜過望。
「那花圃現在何處?」
「就在烏山。」
當下歡歡喜喜收拾行囊,跟著男子一路趕往烏山。
我們在一個雲霧繚繞的山坡上,看到了一大片靈動搖曳的紫紅色花苞, 花蕊鮮紅, 美豔動人。
我霎時激動起來,晃著薛堂的手。
「就是這個!薛堂, 我有救了!」
薛堂眼含熱淚, 親吻我的額頭, 聲音輕柔:
「太好了,你再也不能離開我,我們能一直在一起, 永ẗù₇遠永遠不分開了。」
……
遠處,重巒疊嶂,白雲翻湧。
似真似幻。
似天上人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