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調虎離山之計……我還是輸給了你。」
今夜我隻留下了一千兵馬,其餘四千奇襲瀛州,而後和援軍會合,將完顏冽盡數包抄。
眼淚從蕭乾眼裡不斷湧出。
「我出身不好,嫡兄整日打我,逼我和野狗搶食,我投身軍營,世家公子拿我當狗戲耍,當時我便發誓總有一日我要出人頭地,我要把這些戲我、辱我、看不起我的人踩在腳下。」
「我當上將軍後想把我娘接出來,但她死了。」
說到這他狀若癲狂地大笑。
「她一個妾,被嫡母誣陷和人私通,沉塘而死。嫡母身份尊貴,我奈何不了她,直到公主找到了我,她用權勢幫我報了仇。」
「那時我就知道,權勢是多麼誘人,我要拼命往上爬,哪怕不擇手段,眾叛親離!」
我沉默著將劍往前送了送,血順著他的脖子淌下來。
「你說的這些,與我何幹?」
蕭乾仰起脖子痴痴看著我。
「那年雪山,你奔襲千裡來救我,你不知我發現你是女子時有多欣喜若狂。你也不知,那枚玉佩是我娘留給我的唯一遺物。我從來都不愛公主,可一切都由不得我自己。」
「我知道你恨你娘和兄長,想借我的手替你除掉他們,所以我做了。」
「照容,我沒你這樣的運氣,敗仗打多了總會懷疑自己,我需要另一條出人頭地的捷徑,我沒得選擇。」
下一瞬,我反手捅穿他的胸膛,他痛哼一聲,把話憋了回去。
我厭惡地皺起眉頭。
Advertisement
「夠了!你的每一句話都讓人惡心!」
「事到如今你還以為你打敗仗隻因運氣?」
「我告訴你,在你煩悶飲酒時,我在徹夜苦讀兵書。在你昏睡不醒時,我雞鳴便起身練功。在你因剛愎自用被困敵營時,我在連夜商討如何去營救你。」
「你的失敗,從始至終都是咎由自取!」
他平靜地閉上眼睛,嘴角露出一個笑。
「也罷,死在你手裡倒也不錯。」
我收起劍,虎口緊緊掐住他的下巴。
「死在我手裡?我如此恨你,怎會叫你稱心如意?」
他被裝進麻袋裡,捆住了手腳。
絕望的嘶吼不斷傳入耳朵,他求我給他一個痛快。
我冷冷地揮了下手。
「這是你的命,你也該認了。」
他便被丟去了該去的地方。
完顏冽錯信蕭乾,導致一萬金兵全軍覆沒。
金人比我還要恨他。
大宋不需要這樣的叛徒,但金朝是需要的。
次日,幽州城門便懸吊起一具被折磨得面目全非的屍首。
金朝的和談本就是個緩兵之計。
前世我慘死羊圈。
數日後骸骨定然也是被金人如此對待的。
蕭乾,你欠我的,如今才算是還清了。
我率領大宋鐵騎攻破城門的時候,抬眼就看見了那顆頭顱。
那張臉上有我親手刻下的字。
血淋淋的頭顱上,一雙猩紅的眼睛驚惶地睜著。
死不瞑目的模樣。
也好,蕭乾。
那你就睜著眼睛。
看我如何拿下幽州。
看我是怎麼好好收拾舊山河的吧。
12
我的復仇還剩下最後一個人。
還有你啊,公主。
臨行前將公主禁足三個月,是計劃中的第一步。
三個月之後,等她出來的時候。
她會發現,天變了。
我在她禁足期間率軍拿下瀛州,攻破幽州,隻為救出一個人。
七年前被送去大金為質的皇子。
公主的庶弟,李懷玉。
不知他用了什麼方法,在兩朝關系如此緊張的情況下,還能在金人手裡活下來。
或許,這就是另一段有奇跡的故事了。
前世我衣衫褴褸,寒冬臘月被趕去塞外時。
曾與一貴人駕輦擦身而過。
有小廝捧了一件大氅上前。
「我家主人見這女子可憐,還望通融。」
獄卒因此許我穿上大氅,遮蓋狼狽。
我眾叛親離的一生,最後的終點,竟有素未謀面之人贈衣給我體面。
那件大氅用金線繡著祥雲,內裡刺著一個名字:
李懷玉。
七年前,金朝便要求大宋公主和親。
陛下寵愛嫡出的公主,以她年歲還小為由推拒。
卻讓年歲比公主更小的庶子去金朝為質。
前世我出塞之時,正是他回京之日。
李懷玉的生母不得寵,在他年幼時便不明不白地死了。
這麼一個毫無權勢的人,竟然在金朝安然無恙地待了七年。
陛下仿佛忘記了這個人,任由他在敵國自生自滅。
我想,皇帝盛寵皇後,皇後多年隻誕下一個公主。
我要復仇,李懷玉才是破局的關鍵。
奪取幽州後,我第一時間就見到了李懷玉。
他身材纖瘦,一雙眼睛沉靜淡然,仿佛藏著許多智慧。
令我意外的是,他並沒有當即啟程回京。
而是稟告皇帝,並和我一起奮戰在前線。
皇帝子嗣稀薄,子女中唯有公主和李懷玉年歲稍長。
索性給了他這個歷練的機會。
公主即將解除禁足的那天。
滿大街都是我攻破瀛州、幽州的喜訊。
京城百姓歡呼雀躍,奔走相告。
她就在這一番熱鬧的歡景裡得知了蕭乾的死訊。
當即吐出一口血,暈厥了過去。
醒來後瘋了一般掙脫侍衛,拔出長劍要砍殺路過的百姓。
「你們在高興什麼?!」
「我的蕭郎死了,你們卻在這裡欣喜若狂,為什麼!為什麼!」
「賤民!我要殺了你們這些賤民!」
人群四散奔逃,即使皇帝有意為愛女壓下這件事。
但當日不少人都親眼看見了她這副樣子。
京中人人口口相傳,公主的形象實在是不堪了起來。
她在逐漸失去掌握權勢者最重要的東西——
民心。
而這種東西,正是她口中的「賤民」才能給予的。
甚至我遠在千裡之外。
都能感覺到公主的權勢開始衰落了。
13
三年之期將至,冀北六州被我拿下了五洲。
金人被一點點趕回北疆。
功高蓋主,陛下終於要坐不住了。
公主比陛下還要心急。
她與我之間隔著前世的仇恨,還有今生蕭乾的一條命。
尤其是我和對她有威脅的李懷玉還在一處。
又是一年春草綠的時候。
陛下久病沉疴,無法處理國事。
親封公主為鎮國公主,代為處理政事。
公主連下十二道金牌召回我。
我知道,回京城必定有去無回。
獄中的一杯毒酒,深宮的一條白綾,或許回京路上的伏殺。
都可以輕松解決我。
李懷玉來找我。
「身為女子,處境總是更為艱難,即使你文武雙全,立功無數,在他們眼裡也隻是一個女子而已,隻能屈居他們之下。」
「世道本身不公,既有不公,我們便要放開手腳去爭一爭。事到如今,難道你想要認命嗎?」
我微笑著遞過手中剛煮好的茶。
「殿下此言,正是臣心中所想。」
「我願與殿下一同爭一爭,若敗了,也絕不後悔。」
次日,朝野震驚。
李懷玉發了檄文,細數公主罪狀,指責她在御膳中暗放朱砂,令皇帝纏綿病榻。
他和我將率大軍,回朝救駕勤王。
公主大怒,摔了檄文。
她派兵北上迎戰,金朝也在試圖反撲。
我們的處境很是兇險,不小心便會腹背受敵,全軍覆沒。
但很不幸,她派出的將領無非是些酒囊飯袋,簡直不堪一擊。
多年徵戰,讓我這支經驗豐富的隊伍更加精銳。
公主掌權後的苛政,也讓百姓苦不堪言。
她貪圖享樂,拿著百姓的稅錢大修宮殿,軍隊糧草也有所不足。
在她這些愚蠢的做法下,我們的隊伍一點點壯大。
14
不出半年,李懷玉和我即將兵臨城下。
公主急了,派出京畿兵馬挾持著百姓堵在城門口,試圖阻止攻城。
又放了許多弓箭手在牆頭,誓要死守。
我漸漸落了下風。
兩相僵持,人群裡湧現一個細微的聲音。
「三皇子和薛將軍為我們趕走了金人,他們不該有如此下場。」
越來越多的聲音湧現。
「公主暴政如虎,這樣的人也配當天下之主?」
「今日哪怕死在這裡,也要放他們進城!」
有人開始大喊著要開城門,推搡著上前,然後是第二人,第三人……
京畿守軍有人丟下了劍,上前加入。
領頭的官兵大喝一聲。
「誰敢上前立刻斬殺!」
下一瞬,他就被身後的小兵砍下馬來。
幾乎大多數人都丟下武器,喊聲震天:
「開城門!放薛將軍進來!」
高臺之上,公主拔出令旗怒吼:
「賤民!給我殺了這群賤民!」
我拈弓搭箭,一箭射穿她抓著令旗的手腕。
她慘叫一聲,被裹挾在人群裡逃離。
城門大開,我長驅直入。
而李懷玉則繞至北門,率軍包圍京城。
如今皇宮對我們來說,猶如囊中之物。
瓮中捉鱉,捉的就是公主和皇帝這兩隻鱉。
公主偷換了宮女服飾,準備出逃。
卻滿頭亂發被人捉到我面前來。
見了我,她還在瘋狂大叫:
「我是陛下親封的鎮國公主,亂臣賊子,你怎敢殺我!」
聲音尖利刺耳。
聽得我煩不勝煩。
於是讓人將她嘴裡塞滿了馬糞。
然後抓住她的頭發,將她一步步拽到皇帝安歇的殿內。
李懷玉一身戎裝,靜靜站在榻前。
榻上躺著他的父皇。
15
多年不見,陛下蒼老了很多。
他轉過臉來凝視著我們三人,看到公主的慘狀,臉上滑過心疼。
「懷玉,我可以傳位給你。」
在公主瘋狂的叫喊裡,皇帝咳嗽了幾聲,咳出血來。
「但我有兩個條件,第一條, 善待你的嫡姐。」
「至於第二條……」
皇帝陰鬱的目光轉到我臉上, 滿是被算計的怨毒。
他半坐起身艱難地指著我。
「此女斷不可留,攪亂朝局, 牝雞司晨, 堪稱是禍害!」
李懷玉一言不發,似在斟酌。
公主絕望的眼神中透出狂喜。
但李懷玉笑了,笑得聲音清脆。
他伸出一根手指,輕松地將皇帝按回榻上,輕聲道。
「父皇, 你憑什麼以為我會答應這兩個條件?」
他解下了頭上的玉簪, 如瀑的長發落下。
「我的好父皇,你還真是可憐。」
「事到如今, 連我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皇帝震驚地瞪大了眼睛,喉中有痰, 卡得他嗬嗬作響。
一時半會兒竟說不出一句話。
李懷玉微笑。
「你專寵皇後, 但她善妒, 母親怕我招禍, 出生時便稱我是男胎, 自小讓我以男子身份示人。」
「多虧父皇的漠不關心, 讓我這個秘密保守到今日。」
公主崩潰地捂住頭,尖叫著說這不可能。
我將公主提到榻前。
李懷玉將玉簪遞到公主眼前。
「這支簪子記得嗎?」
公主驚恐地睜大眼睛不斷搖頭。
她將簪子尖端抵住公主的臉。
「這支簪子, 是你們母女當初誣陷我娘的。你一句親眼所見我娘偷了這隻簪子,皇後便對她用了刑。」
「我找到她的時候,她被人打斷雙手沉在井裡, 屍體都泡爛了。」
李懷玉手上用力,簪子戳進了公主的嘴裡。
扎進她那隻令人生厭的舌頭上。
她側過頭對皇帝微笑。
「放心,你如此寵愛的女兒, 我自然會送她下去陪你。」
皇帝嗬嗬喘氣。
「孽障!」
他用盡全身力氣隻罵了這一句。
而後嗆出一口血, 兩眼一翻, 駕崩了。
李懷玉將佩刀遞到我手裡, 看向地上慘叫的公主。
「照容,按照我們約定的,她由你處置。」
16
我腳步虛浮地走出殿外,陽光灑在身上。
前襟的衣裳濺了血。
是方才公主被我割了脖子後濺上的。
皇帝子嗣稀薄, 剩下兩女一子不過童稚。
李懷玉還未登基,親封我為鎮國大將軍。
有些人按捺不住了。
次日便有數十名朝臣進言。
他們說京中盛傳我女扮男裝,勾引新帝, 混亂朝綱。
合該將我逐出朝堂。
李懷玉身著朝服坐在上面, 沉吟半晌,笑著問我。
「封無可封的鎮國大將軍, 你說句話呀?」
我一劍劈開案幾。
「放他娘的屁!誰傳的?」
李懷玉順勢沉下臉。
「朕將是本朝第一位女帝。」
「如此荒謬之言再傳到朕的耳朵裡, 仔細你們的腦袋!」
因為有新皇珠玉在前。
無人再敢妄議我女扮男裝的事。
女帝登基後便頒布了新政。
女子也能立戶,置辦財產,外出經商。
還可以和男子一樣去學堂讀書寫字。
此後甚至還誕生了本朝第一位女狀元。
女帝在江南開辦了繡坊。
尋來了很多無家可歸的女子,教她們織布貿絲。
我和女帝微服下江南時, 路過一處農莊。
有夫妻抱著一個剛出生的女嬰。
路過的老婆婆忍不住多嘴。
「唉,新生了個女兒啊,隻怕將來要吃苦。」
蕭乾娶公主的那天,春草新綠。
「天我」「咱們的新皇帝,是個女子。那個收復冀北六州的薛將軍, 也是女子。」
丈夫笑著附和她。
「以後的日子都會好過起來啦。」
我和女帝相視一笑。
行至半途。
我掀起簾子。
這是長熙八年的春天。
簾外春光大好,沉鬱往事盡數消散。
我終於看見了。
天光大亮,暗河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