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雖然坐得近,但始終會透風。
她靠近些,將頭搭在他肩膀上,他伸手攏了攏衣裳,借著相互的體溫,還有懷中的桃桃和小六,反而更暖和得多。
入夜了,周遭隻有眼前火堆的“嗶啵”聲,卓遠開始考慮後面的事。
“平寧山地勢不算陡峭,好在陶叔他們是安全的,他們肯定會來尋我們,我們能熬到那個時候就是安全的。”卓遠的聲音在頭話時,她整個人都能聽到他的心跳聲。
溫和,有力,似是讓人心中踏實。
她輕聲嘆道,“恐怕最快都要好幾日……路已經斷了,還要尋到我們,不是易事。”
但確實如他說的,平寧山的地勢不算陡峭,隻是眼下他們自己都分不清楚方向。
卓遠繼續道,“我水囊裡還有水,若是省著一些,勉強可以撐上一兩日,但如果下雨,還能多緩上一些時候,如果不下雨,就想要辦法弄些水……隻是,周圍沒有吃的東西……”
這是難題。
如果獵不到東西,他們不渴死也會餓死。
口渴,還可以指望下雨,但若是沒有吃食,興許真的隻有樹皮草根……
驀地,沈悅愣了愣,忽得從他懷中起身坐直。
“怎麼了?”卓遠輕聲。
沈悅緊張得找了找,忽然,從兩個袖袋中,還有早前系在腰間的小腰包中掏出了小八塞給她保管的那一堆零食——有糖果,有紅豆餡兒的燒餅,有各種亂七八糟的點心,還有吃食……
因為小八仔細叮囑過,所以她一直都帶著。
方才再驚險的時候,都沒從腰間掉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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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悅看著掏出來的這一堆東西,似感嘆,又似哭笑不得,而卓遠同樣握拳輕笑起來。
早前,誰能想得到,若不是小八,這堆東西怎麼會適時出現在這個時候,解燃眉之急?
沈悅同卓遠都笑了許久,分明有氣無力,卻又似冥冥中幸好有小八的救濟一般。
看著眼前的食物,沈悅的肚子餓得咕嚕叫了叫。
卓遠輕聲道,“吃些東西,補充些體力,還有好幾日……”
沈悅點頭。
其實小八這些東西,同卓遠隨身攜帶的水囊一樣,都是隻能解燃眉之急,最多一兩日積蓄。
思及此處,沈悅隻是咬了一小口紅豆餅,將剩下的一半遞到卓遠跟前,卓遠淡聲道,“我還不餓……”
其實,相互都知曉對方的心思,水和吃食都不夠。
還有小六和桃桃。
沈悅也放下,重新靠回他肩頭處,他也攬緊她,輕聲道,“阿悅,先睡一會兒吧,我守著,養足精神,後面還有幾日。”
沈悅輕“嗯”一聲,但她睡不著,又不想卓遠分神擔心她,便微微垂著眼眸,看著眼前躍動的火苗,似是整個人的思緒不知去了何處……
分明,今日晨間還在栩城驛館,看著孩子們吃著湯圓,而眼下,卻經歷了這場山崩地裂般的震動……
沈悅輕聲道,“幸好陶伯和卓新,帶了阿四,小七,小八,穗穗和小五離開,他們走了這麼久,應當早就回驛館了,隔這麼遠,應當是安全的……”
沈悅心中慶幸。
若是阿四,小七,小八,穗穗和小五都在,許是在慌亂中會有顧及不到的時候,而剛才,卓遠一直背著小六和桃桃,一直沒有放開過。
卓遠嘆道,“阿悅,他們一定安全,我們也會安全的。沈悅,不怕……”
沈悅微怔。
原來,她即便不說,他也知曉。
沈悅喉間輕咽,尤其是那句,沈悅,不怕……
“阿悅,如果睡不著,就同我說說你小時候的事吧。”他聲音溫和如玉,又似晨鍾暮鼓一般,透著沉穩,好似能驅散黑夜中的寒意,又似是怕她胡思亂想,才會隨意問起。
沈悅愣了愣,低聲開口道,“小時候的事情,我記不得太多了,我娘說,是因為落水,一連高燒許多日的緣故,所以我對小時候的印象是從落水之後開始的。”
第120章 月下夜談
許是劫後餘生的緣故, 又許是夜深人靜裡,周圍隻有他,和懷中的小六, 桃桃在,早前的浮光掠影就似走馬燈一樣,在腦海中一一播放著。
於是,她從落水開始,大夫說救不活開始, 娓娓道起, 說起娘親一直抱著她,陪著她, 直至後來她醒過來, 雖然記不得早前的事了,但大夫都說不可思議。
隻是後來就落下了病根, 不怎麼敢碰冷水, 也很怕冷, 每次風寒生病都會折騰上好些時候, 所以冬日裡暖手爐都不離身, 也大都穿得厚實……
卓遠忽得想起在藍城的時候, 她沒有去看日出, 因為說冬日裡尤其怕冷,原來都是有出處的。
他的聲音在頭頂溫和響起, “現在還冷嗎?”
沈悅搖頭, 輕聲道, “不冷,還有兩個大暖手爐呢……”
卓遠也跟著笑起來。
兩個大暖手爐是指桃桃和小六。
隻是笑意尚在,還未收起, 又聽她道,“還有你……”
卓遠微微頓了頓,臉上早前打趣的笑意似是慢慢化作清風細語,勾勒在眼角眉梢裡。
似潤物無聲,若春意繾綣。
每一句,都同鴻羽般,悠悠落在他心底,無需旁的話語。
“困嗎?”他問。
沈悅搖頭。
“那繼續說吧,阿悅,我想聽……”他聲音很輕,就在她頭頂呵氣幽蘭,她也仿佛心安一般,繼續說起和娘親,涵生一道在晉州的日子。
又說到上元佳節的時候,遇到翁大人和穆夫人家中幾個走失的孩子,她給他們講故事,玩遊戲,哄了許久,幾個寶寶總算不怎麼哭了,後來穆夫人尋來,覺得同她投緣,便邀請她去府中做客。
翁大人事忙,穆夫人要照看家中三個孩子,有一次她去府中的時候,同孩子們在一處玩了很久,孩子們喜歡和她一起,她也同穆夫人說了對幾個孩子的觀察。
穆夫人和翁大人商議後,希望她能來府中照看孩子。
她喜歡孩子,也喜歡同孩子在一處,穆夫人同她說起的時候,她其實心中很高興。
孩子的童年對一生的影響很大,照顧孩子,對她來說是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也是一件值得付出時間和心血的工作。
隻是說服娘親花了很多功夫。她當時剛滿十三,到了要說親的年紀。女子十五及笄就要出嫁,所以好人家的親事大都是在十三歲便前定好的。
“誰說的?”頭頂上的畫外音忽然打斷,“好姻緣都來得都晚,需要時間沉澱,十三歲時周圍的人才有多少,也頂多就是矬子裡拔大個,哪裡去尋……譬如我這樣的青年才俊……”
“……”沈悅抬眸看他。
月華清冷照在他精致的五官上,仿佛清冷也褪去,隻餘了冬日裡的一抹陽光與暖意,在躍動的火苗前,撩人心扉。
她看他。
他也看她,厚臉皮道,“我這是比喻,京中的青年才俊哪裡比得上我……”
沈悅低眉笑笑。
他似是貧也貧了,心中舒服了,繼續問道,“後來呢,怎麼說服娘親的?”
沈悅笑道,“我同娘親說,我不想這麼早嫁人,十三四歲還太小,書上說的好多有趣的地方我都還沒去過,還有許多想做的事情,我都也還沒有做過,如果就嫁人了,那這一生多沒有意思?並不是所有按照旁人軌跡去完成人生,才是好的人生;若是,我日後的人生軌跡會更好呢?譬如,遇到更好的人……”
卓遠果真嘆道,“我覺得你說得很有道理……”
沈悅笑了笑,沒有搭理他的點評,繼續道,“娘親就說,能同她說說,想要什麼樣的人生軌跡嗎?”
卓遠心中唏噓,他其實也想聽……
沈悅輕聲道,“我同娘親說,我想去蒼月,南順,長風和燕韓看一看,看看那裡的國家是什麼樣子的,如果可以,還想去羌亞,西域,走一走那裡的商路,看歷史變遷在商路沿途留下的痕跡,這些都是很有意義的事……”
卓遠嘆道,“這還不容易?出使周遭諸國都是鴻胪寺的事,打聲招呼,就能一道去,隻是去羌亞和西域的商路不太安穩,需要時日,眼下,也不是好時機……”
見沈悅愣住,他又道,“你若想去蒼月,長風,南順和燕韓幾國,我讓鴻胪寺的人帶你去……”
“……”沈悅支吾,“這算不算以權謀私?”
他“認真”道,“這叫合理利用規則,同鴻胪寺使節一道出使,一路都有禁軍隨行,對方都有使節禮讓,你也闖不出簍子來,恕我直言,沈姑娘你若是想自己去,恐怕還走不出西秦就被人吃了,你信不信?”
“……”沈悅語塞。
似是真嚇倒她了,卓遠趕緊道,“逗你的,等日後若是安穩了,我也同你一起去,我去做出行主使。我們可以去南順,長風,燕韓,一趟來回也不會很久……”
沈悅遲疑,“為什麼沒有蒼月?”
卓遠握拳輕咳道,“蒼月的皇帝叫柏炎,我早前同他兩軍對峙過,他沒有我聰明,我用計坑了他一回,他在我這裡吃了大虧,必定懷恨在心。他如今登基了,我這是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沈悅啞然。
見她錯愕啞然模樣,卓遠忍住笑意,“還有呢?除了想去周遭諸國,還同娘親所了想做什麼?”
沈悅似是才被他的話帶回來,輕聲道,“……想建一處幼兒園,讓孩子們可以在幼兒園裡探索,成長,讓幼兒園成為他們喜歡的地方……”
輪到卓遠噤聲怔住。
沈悅繼續道,“我想一直在幼兒園裡陪著孩子們成長,會有孩子長大離開,去開始他們新的徵程;也會有新的孩子入園,重新從點滴開始……我想和孩子們在一處,陪伴他們的日常生活和成長,這就是我一直想做的事……”
她話音剛落,卓遠開口,“那日後王府幼兒園也讓旁的孩子入園,你可以繼續做你喜歡的事,我做你後盾,你相中哪家孩子了,我去給你拎來,必須來王府幼兒園……”
分明是打趣話,沈悅沒忍住笑出聲來。
他亦跟著笑起來。
良久之後,沈悅又道,“娘親其實聽我說了許久,甚至說了一步一步要準備怎麼做,要花多久的時間,我還給她畫了幼兒園的雛形圖,就像畫給你和陶伯看得那幅,不過還要簡單些……娘親其實一直對我偏愛,她知曉我是真的喜歡,便也同意了。後來我就去翁大人和穆夫人府上,在晉州官邸建了一個小小幼兒園的雛形,孩子也是三個……”
卓遠也想起,王府幼兒園初建的時候,似是也隻有小五,小七和桃桃三個孩子。
後來才來了穗穗。
至於阿四,小六和小八都在來栩城的路上同沈悅見面的,他們幾人還未見過王府幼兒園。等他們真正見到王府幼兒園,許是會比早前的小五,小七和桃桃還要高興都說不定……
卓遠彎眸笑了笑。
沈悅又道,“我心裡一直很感謝翁允大人和穆夫人,若不是翁大人和穆夫人,我可能和旁的十五六歲的姑娘一樣,嫁人,生子,但眼下,卻能做自己喜歡,又覺得有意義的事……”
話音剛落,卓遠也適時開口,“這麼說,那我也應當感謝翁允和她夫人,等回京之後,我要邀他過府,好好喝上一宿酒,聊表心意……”
沈悅似是已對他的胡謅免疫,繼續回憶,“後來,娘親過世,舅舅來晉州接了我和涵生來了京中照顧,雖然離開晉州很舍不得,但舅舅舅母對我和涵生很好。表哥有的東西,涵生都有,聽說我想去私塾,舅舅舅母不僅沒有讓我打消念頭,反而託關系,讓我女扮男裝去私塾念書。”
沈悅言罷看他,“後來的事,都同你說起過了……”
後來,便無非於在私塾認識許黎,表哥衝撞了威德侯府的二公子,被威德侯府帶走,她託霍伯伯遞了翁大人的舉薦書到平遠王府,想要請他救梁業……
那時真的已經走投無路。
分明是許久之前的事,卻又仿佛歷歷在目。
那時的卓遠還刁難過她,她亦在他面前謝過軍令狀,但眼下,困在平寧山內,靠在他懷中,慢慢說起她的事,又似全然另一幅光景。
“你呢?”來而不往非禮也,但其實,是經歷了今日的生死波瀾,她仍靜不下來心來,亦無睡意。
“我?”卓遠笑笑,輕聲嘆道,“那可比小時候精彩得多!從小打架鬥毆,逗貓惹狗,京中沒幾個人能比得過我。所以動不動就挨我爹鞭子,但架不住上面哥哥多,所有人都護著我,都寵著我一個……我從小就什麼都不怕,我在京中惹是生非若是稱第二,京中就沒人稱第一……”
沈悅忍俊,所以,真的是熊孩子一個。
還是從小熊到大的那種。
“還冷嗎”他似是有意一句帶過,沈悅沒有戳破,搖了搖頭應道,“不冷了。”
卓遠嘆道,“我之前不知道你怕冷,竟然還特意約你看日出……”
卓遠言罷,頓了頓,“你不會看不出來吧,我是為了和你去看日出,才慫恿小五的?”
結果最後不僅佳人沒去,白白便宜了小五,還和小五,卓新一起淋成了落湯雞,生了一場病。
但病了,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還聽她講了幾日的睡前故事,心心念念……
卓遠思緒中,沈悅一手抱緊小六,一手環上他腰間,淡淡道,“明日,可以一起看日出了……”
“睡吧,等日出的時候,我再喚你。”他心底微微暖意,“阿悅,相信我,我們會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