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宮人都被遣散開來,隻剩了東宮的心腹。
離得遠,殿門又闔上,殿中說什麼根本聽不清楚,卻能聽出是漣昀的聲音。
漣昀的情緒不穩定。
卓遠深吸一口氣,推門入了前殿
殿門“咯吱”一聲推開,寢殿中漣昀的聲音正好傳來,“那你不如問問你心目中受萬民愛戴,一心隻為了江山社稷,一手提拔了諸多寒門學子的陛下,問問他先太子是怎麼死的!”
卓遠沒想到入殿就聽到這句。
殿門“咯吱”的尖銳聲,似劃破了漣昀這聲之後的空洞。
寢殿中的漣昀,許黎和天家三人,應當都知曉是他來了。
頓時,寢殿中死一般的沉寂。
卓遠隻覺似是下一刻,隨時都有可能聽到讓人心驚膽顫的聲音。
寢殿中,漣昀頭疾犯了,越發難忍,先前的一番話後,寢殿中許黎也好,平帝也好,都沒有應聲,漣昀輕嗤,“父皇,你倒是同許黎說啊,先太子是怎麼死的,這世上,還有比你更清楚的人嗎?”
漣昀言罷,卓遠整個人都僵住。
腳下不由頓住,如萬千藤條牽絆一般,根本動不了,腦海中莫名升起一股寒意,仿佛從心底深處竄出一般。
先太子是許黎的學生。
這些年,許黎從未放棄過調查先太子的死因。
而其中蛛絲馬跡都指向漣昀,因為天家袒護漣昀,所以許黎辭官,還曾轟動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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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卓遠如何都沒想到漣昀口中這句話說出的時候,帶來的震驚,駭然,和細思極恐。
卓遠尚且如此,寢殿中,許黎更似一臉難以置信般看向漣昀,而後又看向天家。
病榻上,平帝已經憔悴如廝,許黎很難將他同方才漣昀口中的話聯系到一起,許黎不信,也不肯相信,“殿下可是糊塗了!當日有內侍官親口告訴我,見到殿下同先太子一處,都在水中,我說服了內侍官同我一道到殿中對峙,後來這個個內侍官就忽然暴斃,再沒有旁人能證明我聽到的事情!但是你我心知肚明你,是你,是你殺了先太子,即便所有人都替你開拓,但我不會信!這個公道,我在一日,就會替先太子討回一日,即便沒人再想替他討回這個公道,我還在!”
許黎咬緊牙關,眼中悲憤得通紅。
漣昀輕哂,原本頭疾就作祟,如今聽到許黎這番話,更似急火攻心一般,“許黎,你好好用腦子想想!你說的內侍官答應同你一道到殿中對峙,你是告訴了我,還是告訴了我父皇?內侍官忽然暴斃,是我想讓他暴斃,還是我父皇想讓他暴斃!”
漣昀的話突如其來,卻似一石激起千層浪在許黎心中掀起道道漣漪。
當日,他確實隻告訴過天家。
也告訴過天家,內侍官的名字。
但怎麼會?
許黎心中頭一次升起懷疑,他從未有過的懷疑,也不應該有的懷疑!
不可能!先太子是天家的親生兒子,先太子死的時候,天家悲痛欲絕,幾日幾夜沒有合過眼,也一直在打撈出先太子的地方抱著先太子坐了整整一日。
怎麼可能!
許黎顫顫看向天家,方才他一直以為的,似是因為這一段時間的軟禁,整個人都憔悴不堪,但眼下,又忽得蒙上了另一層猜測。
漣昀冷笑道,“是,沒錯!內侍官是見到我和先太子一起,都在水裡,但是許黎,那是因為我父皇找人推他下去的!我是恨我先太子,恨他母親殺了我母親,但我還是救了他,因為他還隻是個孩子!但是後來怎麼樣呢!他還死了!因為想他死的人,是他父皇!因為他父皇不需要一個帶有何家血脈的孩子!在親生兒子和他的江山社稷威脅之間,他選擇了死自己的兒子。”
許黎如遭雷擊!
漣昀這句話的信息量太大,卓遠喉間重重咽了咽,指尖也微微攥緊。
在寢殿外,沒有邁進最後一步。
更不敢想眼下許黎的表情。
自始至終,天家都沒有應聲,許黎腳下踉跄,仿佛心中信念被戳碎。
平帝整個人形容枯槁。
漣昀的一番話,似是也將他帶回了早前無盡黑暗的幾日,仿佛還能想起太子打撈起來時,他抱著他坐在湖邊一整日的場景。
他不寒而慄,指尖死死掐如掌心間,整個人如同掉落深淵谷底一般,咬緊牙,聲嘶力竭道,“朕這麼做有什麼不對!何家把持了半壁江山,朕不這麼做!你們的性命能留得下?!”
“君要臣死!”
“他死得其所!”
平帝的怒喝聲中,整個人都在顫抖。
許黎踉跄後退,眼底猩紅,似多少年來一直堅持的信仰在心中化為齑粉!
而聽完平帝的話,漣昀的頭疾加重,頭痛欲裂,卻笑得越發猙獰而恐怖,“虎毒尚且還不食子!你連一個兒子的命都不顧及,哪裡會顧及旁的兒子性命?”
漣昀笑得雙目通紅,“你顧及的是自己的皇位!你顧及的是為二哥和漣媛的生母報仇!你顧及得是何家的勢力太大,讓你寢食難安!你顧及得是怎麼做,才能讓你的皇位永固!你顧及得是先太子不死,有一日何家會死灰復燃,所以這個兒子一定要死!然後換來你的高枕無憂!怎麼,親手殺了自己兒子的感覺忘了嗎?”
“你住口,逆子!”平帝怒不可遏,但怒火湧上,氣得連連咳嗽。
漣昀卻大笑,“許黎,你滿意了嗎?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真相嗎?你恨了我這麼多年,想我早死,如今怎麼樣?我問你怎麼樣!這就是帝王家!這就是帝王心術!你以為他為什麼看重你!看重你的才學?看重你的才幹?許黎,他隻是看重你出生寒門,看重你重感情,看重你易衝動,他拿你當棋子,從一開始,他就想殺了先太子,所以讓你做太子太傅,讓你一直去查太子的死,讓人看到他對寒門學子的包容,看重,借此打壓京中的世家,豪門,權貴!許黎,你從頭到尾就是一顆棋子!隻有你自己拿自己當成先太子的老師!自作多情!”
許黎面如死灰,眼中悲憤,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漣昀已經頭痛欲裂!
卻從未覺得頭痛欲裂也有眼下這般暢快過,“許黎,你是學富五車,你是很有才華,但你不夠聰明!你年紀輕輕被他捧到了這個位置,根本沒有在朝中歷練過,你太容易被左右,也自持清高,隻相信自己相信,這朝中,像你這樣的人,如果不是有利用價值,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你以為我為什麼容得下你!我容得下你一次,容得下你兩次,是因為我答應了人不殺你,但你要一直找死,我今日就可以在瑞和殿殺了你!”
許黎看他,“那四殿下和七殿下呢?也是天家殺的嗎?國公府那場大火不是太子讓人放得嗎?那場大火京中死了多少人,太子知道嗎?七殿下還是個孩子,太子你又知道嗎?!”
漣昀已經喪失理智,“孩子?就因為她是孩子,所以等父皇扶她上位之後,我就不會死?”
許黎語塞。
漣昀又笑,“還有老四?你知道老四做過什麼?許黎,我方才才說你是有才華,但是不夠聰明,你怎麼不想想,若是沒有信任的人,你的好學生,先太子,怎麼就會自己落到水裡去?”
許黎全然僵住。
漣昀瘋笑,“老四多會揣摩父皇的心思?他才是最像父皇的一個!我父皇多厲害的一個人,我母親死的時候,他眼睜睜看著,讓我母親的死,麻痺母後,麻痺何家,但是二哥和漣昀的母親死的時候,他卻像發瘋一樣護著!可我最喜歡的人,他都送她去和親!”
第264章 雪仗!雪仗
和親?
許黎和卓遠都愣住。
天家在位時, 是有一次和親,是同巴爾。
但……
那次和親出了紕漏,因為廬陽郡王的女兒“病”死在和親的路上, 究竟是“病”死的, 還是如何死的, 旁人並不知曉。
但廬陽郡王女兒病死之後, 西秦就同巴爾開戰,此後再未提起過和親的事。
廬陽郡王府雖空有郡王府的封號, 其實已經沒落。否則,也不會因為皇後的一句話, 很早就將女兒送到宮中皇後身邊寄養。
天家要送女兒去和親,廬陽郡王並無辦法。
後來女兒死在和親路上,廬陽郡王還是沒有辦法。
最後女兒的死, 也討不回什麼公道, 隻得不了了之……
這都是陳年舊事。
漣昀忽然提起,許黎和卓遠一時都未反應過來, 但那句最喜歡的人, 還是讓人想起了廬陽郡王府的郡主, 養在皇後身邊的郡主, 而漣昀,當時也是養在皇後身邊的……
卓遠和許黎都怔住。
漣昀眼中分明都是怒意看向平帝,但出聲時,卻大笑停不下來,“父皇你慫恿母後送阿苗去巴爾和親, 就是為了讓我和母後暗鬥!借此保全你最喜歡的兒子!二哥他才是父皇你心目中的太子!所以你為他掃清了一切障礙,讓他一步步按照你的計劃,在朝中拉攏各方勢力。可笑啊, 過慧易折,父皇你花了這麼多心思扶持的二哥,卻還是死在治水的路上,你說,這是不是報應?”
漣昀言罷,朝向殿外笑道,“卓遠,你說是不是報應?”
“逆子!逆子!”平帝怒不可謁,整個身子都忍不住劇烈顫抖,整個人從龍塌上摔了下來。
漣昀上前半蹲下扶起他,卻陰冷看他,“這就是報應!”
平帝氣得嘴角不停使喚般抽了抽,整張嘴似是都歪曲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也動彈不了。
漣昀松手,平帝再度摔倒下去,漣昀喚了句,“叫太醫!”
殿外內侍官應聲。
漣昀道,“父皇放心,我和你不同,你會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子,我不會親手殺了我父親。我要你一直好好看著,看著我是怎麼登基的。”
漣昀目光看向許黎。
許黎楞在原處,腦海中都是漣子楓。
子楓的母親,是廬陽郡王府的郡主。
廬陽郡王府的郡主和太子都是養在皇後身邊,兩人境遇相同,所以走到了一處。天家知曉太子和廬陽郡王府的郡主相互傾心,所以用她和親做誘餌,讓太子和皇後暗鬥,最後廬陽郡王府的郡主死在和親路上,應當是自戕的……
所以子楓的生母身份特殊,永遠不能被旁人知曉。
否則子楓將會一直被人詬病。
所以太子一直將他養在宮外,隱瞞身份……
太子會說先前那番話,是因為不知道子楓曾經在他面前說漏過嘴。
子楓不叫徐子楓,叫漣子楓。
是太子和廬陽郡王女兒生下的孩子……
許黎腦海中“嗡”的一聲空白,久久都未曾回神。
直至同卓遠一道出宮,腦海裡還都是先太子和子楓的事在腦海中相互交織著。
時而是先太子落水,時而是子楓在端陽節走失時遇見他,時而又是今日漣昀似瘋魔了一般,在瑞和殿中說的那翻話……
“許黎?”卓遠再喚了一聲,許黎才整個人頓了頓,從思緒中回來。
車輪轱轱,馬車已經從外宮門處駛出。
許黎低頭扶額。
“沒事吧?”卓遠看他。
許黎搖頭,稍許,才抬頭,沉聲道,“清之,多謝你。今日除了你,別人不會入宮。”
卓遠不來,漣昀就不會顧忌平遠王府。
那他興許今日已經死在宮中,就像方才離開殿中時,聽到先前在瑞和殿外值守的內侍官全都被賜死……
漣昀已經瘋了。
許黎噤聲。
已經瘋了的人,哪能坐得穩帝王之位?
但真正坐上帝王之位的人,又有幾個不瘋的?
許黎想起初做太子太傅時,外戚何家是和何等鼎盛?
朝中有一半勢力都是何家的人。
而眼下,何家的人一個未留。
這就是帝王心術。
早前天家登基,是因為何家的鼎力扶持。
而後天家坐上了帝王之位,最不讓他安心的還是何家,甚至要除掉自己的兒子永絕後患。
帝王之位充滿了誘惑,沒坐上的甘之若飴。
一旦坐上,又寢食難安,兄弟相殘,父子反目,君臣間隙,甚至,失心瘋……
這樣的皇位,究竟守得是江山社稷,還是守得是困獸鬥?
這樣的朝廷還能有寧日?
這樣的西秦,還能有好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