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蒙蒙間,阮安覺出有人將她的手握起,似要往身前帶去。
姑娘驀然驚醒,睜眼後,卻見陳允中果然坐在床邊,男人的神色看似溫潤,卻夾雜著幾分偏激。
阮安掙了掙男人的大手,軟聲央求道:“你別…你別這樣,不是說好了,等擇個吉日辦完婚禮…我們再親近……”
陳允中松開了姑娘纖細白皙的小手,面色不豫:“就碰下手,都不行?”
阮安赧然地垂下眼睫,小聲回他:“等我們正式成婚後,你想怎樣都行。”
心中想的卻是,不行。
怎樣都不行。
她對這人的碰觸厭惡極了,更厭惡他看她的眼神。
陳允中暫被阮安的這句怎樣都行安撫,剛想再讓被驚醒的阮安睡一會兒,屋外卻來了個通稟的匪兵。
匪兵面色倉皇地告知完陳允中,男人的面色驟陰,嗓音也發起狠來:“霍平梟不是死了嗎?他的屍體不是被狗啃得隻剩下一副骨架了嗎?”
“可…可聽哨軍說…劍南的大軍確實是到山外不遠了。”
陳允中憤而振袖,臨走前,還特地命外面的匪兵將阮安看好。
等陳允中走後,阮安稍微舒了口氣,她從四柱床上緩緩起身,亦突然回想起那日發生的事。
終於有斷續的畫面在腦海漸漸浮現,那日霍平梟也曾抓住她手,並與她十指交握,男人掌骨的力量強勁,體溫燙.熱。
她記起他將她胳膊猛然舉於發頂,用那雙染晦的眼凝睇她面龐,嗓音沙啞地命:“別亂動。”
“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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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聲驟落後,菱花紅木長窗頃然轟塌。
阮安嗅見濃鬱的血腥氣,伴著凜冽山風漾進室內,回憶被迫中止,她慌亂起身,輕披於肩的薄柔罩衫亦被拂亂,滑過寸寸肌膚,向地面落。
鐵靴踏地,聲音錚錚鏗鏘,霍平梟背逆曦日往她方向行來。
男人一襲玄鐵甲胄,身型高大冷峙,那厲獸兜鍪後的翎羽色澤華麗,披膊上繁隆的細鱗也在灼熠生輝。
阮安見到來人熟悉英朗面容,亦對上他矜然深邃的眼,心緒正朝著不可抑制的方向沉墜。
“唐突了。”
霍平梟低沉話音剛落,阮安纖細腰身便被他強勁手臂驀然撈起,男人溫熱的氣息拂過她耳畔,姑娘的頸側漸泛痒麻,露在裙外的那半截小腿也輕輕蹭過他的玄鐵鎧甲,觸感冰冷。
阮安耐不住這陣惹人顫慄的寒意,禁不住縮了縮小腳。
霍平梟實則有意克制著力道,並不會傷到她,可阮安柔軟的肚腹落在他寬碩肩膀後,卻不知為何,竟是隱隱泛起薄痛來。
第9章 山洞過夜
霍平梟扛著姑娘嬌小的身子,越過幾個匪兵的屍身。
阮安小腹的隱痛漸漸褪去,她知道自己腿短,在逃亡過程中定是追不上他步伐,將她扛著走於霍平梟而言更方便,減去了不必要的麻煩。
可呈著這個姿勢,還是讓姑娘倍覺赧然。
阮安垂下眼簾,她身上的褻衣過於單薄,她甚至能感到男人寬厚掌心上遍著的粗粝薄繭,顱發朝下後,頓有血液逆流的蘇麻感從頸後陣陣傳來。
霍平梟的心髒隔著堅厚的鎧甲,也與她悸動不停的心,貼合在了一處。
阮安邊平復著不穩的心跳,邊向外緩緩地吐著清甜氣息。
“你害怕啊?”
覺察出阮安的緊張,霍平梟低聲問道。
阮安訥聲回道:“頭朝下的姿勢…不怎麼舒服。”
姑娘軟軟的話音剛落,霍平梟仍往前闊步而行,扛著阮安的強勁臂膀卻呈著弧形線條往上提去——男人指骨分明的大掌仰託著她,輕而易舉地便將阮安撥弄著翻了個身。
阮安驀地瞪大了雙眼。
便似抱娃娃般,男人僅用一手扣著她腰身,便穩穩當當地將嬌小的姑娘緊錮在懷。
阮安再度被霍平梟抱穩,卻還是被他大馬金刀、甚而帶著幾絲粗野的行徑嚇到,巴掌大的小臉兒也透著驚惶。
霍平梟這時垂首,沉黑如墨的眼凝睇她看,男人的相貌偏冷,可這時的眼梢旁卻似浸了淡淡笑意,兜鍪下的五官顯得愈發濃昳深邃。
他看她的眼神坦蕩,嗓音低低地道了句:“你都不及我一把刀重,我能摔著你嗎?”
阮安被他這句話臊得小臉泛紅,很快與他錯開視線,霍平梟則將他往懷中又抱穩了幾分。
正此時,遠方突然傳來駿馬高亢的嘶鳴之音,奔襲的“噠噠”之音愈來愈近。
霍平梟的步伐微有停駐,阮安亦循著遠方聲音看去——
見得一通身墨黑,膘肥體壯的大馬正往她們方向跑來,氣勢頗似萬馬之王,那大馬的鬃毛揚飛,賁身的肌肉強勁,散著狂烈難馴的氣息。
馬隨其主,阮安一看便知,這馬是霍平梟的戰馬。
它到了霍平梟身前後,很快收斂了張狂的野性,對主人低頸,以表臣服。
“金烏。”
霍平梟突然抬聲,喚那戰馬的名字,又沉聲命道:“一會跑穩點兒,我恩人膽小,你溫柔些。”
他雖正值加冠之齡,已是青年,可阮安卻仍能從他的話音中聽出少年的意氣和恣然。
話落,霍平梟力道沉穩地抱挾著懷中的姑娘,姿態矯健的縱身躍馬。
阮安則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待在金烏背上坐定,她感受著身後的山風正將她的烏發往前吹拂,發絲刮過她面頰,亦掩住她漸漸泛紅的眼眶。
愛意隨風起,風止意難平。
身後高大男人的體溫漸漸將她裹纏,霍平梟明明給足了她保護感,但阮安心中卻清楚,這處的匪患一旦平息,他就要啟程去長安,率大軍出徵,保疆衛國。
她亦清楚,霍平梟就像天邊那輪遙不可觸的太陽,她能感受到他的光芒,卻隻能仰望,不能奢望。
短短十七年的人生中,有關這人的所有記憶,都如炎日一般煦烈,刻於骨,銘於心,再難忘卻。
他將來會娶名門淑女為妻,雖然她和他發生了那種事,但那段記憶,卻不是她應該擁有的。
金烏在見到霍平梟後便異常興奮,它仰起頸脖,再度抬蹄往前奔馳。
風聲終止,阮安憋住眼淚,深深地吸了口氣,她伸手抓穩了韁繩。
但做為嘉州百姓,和劍南道的鈴醫阮姑,眼下即將發生的一切,是獨屬於她和定北侯的。
她要和他一起剿匪平叛,也要將這些回憶,都牢牢地銘記於心。
***
陳允中換上甲胄,站於眺臺,看著匪兵與來勢洶洶的霍兵激烈交戰,目眦愈紅。
這軍團亦如他們的上將霍平梟一樣,每個兵員都有著很強的信念感,無需鼓舞,士氣便極其熾燃,帶著如兇猛野獸掠食的壓迫感,殺氣騰騰。
霍平梟麾下的幾名副將也都血帶狼性,戰力極強,狼本來就是群體作戰的動物,遇見這等恐怖的狼將,再龐碩悍勇的戰將也隻能甘拜下風。
狼既有爆發力極強的野性,也有十足的耐性,東宛的那些騎兵就是被霍平梟的狼騎團活活耗死的。
陳允中此前與霍平梟是最好的友人,霍平梟自小便才能出眾,就像是上天最憐愛的麟兒,陳允中無論怎麼努力,都追趕不上霍平梟的步伐。
文韜也好,武略也罷。
霍平梟無論做什麼事,都似不廢吹灰之力,輕而易舉便能達到極致,做到最頂尖的優越。
陳允中清楚自己與他的差距,也盡可能地在努力追趕,他原也有鴻鵠之志,可十幾歲那年,家中卻發生了變故,父親在劍南官場的內鬥中淪為犧牲品,被奪官職,抑鬱而亡。
他見慣了樹倒猢狲散,和見風使舵的小人嘴臉,便漸漸對權勢產生了極大的野心。
可霍平梟的人生卻與他截然不同,他家世本就煊赫至極,十六歲那年,他在劍南參了武舉,得了份武職。他從未依靠父親霍阆的權勢,官途卻自此扶搖直上,並在十九歲那年一戰封侯。
陳允中對其望之不及,他知在那件事沒發生前,霍平梟將他視為最信重的友人。
自二人的師傅去世後,陳允中每年都會在眉山主峰一攢尖圓亭中相見,他們會一起飲酒,並悼念亡故的師傅。
陳允中亦了解霍平梟的性情,如果他碰了某個姑娘,卻算對她無意,也會對人家盡到責任。
陳允中的幼妹對他傾慕已久,他便在霍平梟的酒裡下了藥,那藥的藥性極烈,霍平梟嘗試過用內力壓制,他半途被官兵阻攔,受了臂傷,戰力雖受損,卻還是成功逃離了半山。
他還是低估了霍平梟的心機,卻不知男人早就將他戲於鼓掌。
這時,有匪兵過來通稟,道:“寨主,夫人被擄走了。”
陳允中眸色頓鸷,亦看見哨臺之下,那道乘馬豕突的勁健身影。
他看見姑娘那張白皙的小臉兒,阮安被霍平梟護在懷中。
那所謂的未婚夫,難道是霍平梟?
起了這個念頭後,陳允中驀然拔刀,待下了哨臺,與霍軍廝殺幾番,他朝著霍平梟的方向馳馬而去。
兩方兵員仍在交戰,陳允中還未反應過來,霍平梟便已騁馬而至,他眼前倏然劃過凜凜寒光,男人“唰”一聲猛揮陌刀,玄鐵刀鋒猶帶能撞裂疾風的勁氣。
“噗嗤——”一聲,鮮血飛濺。
周遭匪兵的面色皆是大變,卻見陳允中面色慘白,轉瞬間,左膀僅剩殘臂半截。
再見那穩坐馬背的定北侯年輕英俊,桀骜的眼裡帶了幾分睥睨,指向烈陽的刀鋒淋漓著陳允中的血,透著殘虐之氣。
霍平梟嗓音冷沉道:“陳允中,枉本侯將你視為多年摯友,你竟為了一己之私,下藥害我。”
陳允中嘴唇泛白,眼睛死死地盯著阮安,顫聲回道:“你知我喜歡她,所以才拿她做誘餌,引我入套!”
這話一落,霍平梟明顯覺出,懷中那副嬌軟的身體漸漸變僵。
他鋒銳的墨眉緊緊蹙起,待猛揮馬鞭,圈緊了懷中的姑娘後,低聲在她耳旁道:“等安全後,我會跟你解釋一切。”
陳允中卻不顧斷臂,看向阮安的眼神帶著偏激和瘋狂,下令近衛一定要將阮安抓獲。
接下來發生的許多事,於阮安而已,記憶斷續,甚而有些模糊。
她記得霍平梟的副將接管了這裡的一切,男人騁馬帶著她跑向森林,亦用流鏢擊殺了追趕他們的兵匪。
阮安一直擔心陳允中會放火燒山,毀掉這裡的藥田。
及至天邊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她方才舒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