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平梟沒看出她隱瞞的那些少女心事,隻微微從馬背俯身,盡量與她平視。
他看著她眼,低聲問:“恩人可是想好了另兩個願望?”
瘦小的姑娘隻搖了搖首。
莽然的勁風拂面而來,柔韌的蒲草在萌芽,可蒲草雖能被炎日普照,卻斷無逐日之能。
阮安覺得,她就像地上的草,與他隔著天地之差的距離。
金烏也對阮安很有耐心,它搖了搖尾巴,低低地嘶鳴,卻不是在催促霍平梟,而是在同他們撒嬌。
阮安驀然抬眼,他又問:“那你來尋我,是謂何事?”
她將將調整好情緒,將那些翻湧的思緒都壓下心頭,唇角也強自牽抹出笑容,對著她愛而不得的少年,故作慨然——
“霍侯,小女名喚阮安,十三那年便隻身闖劍南,研制的良方使蜀地百姓免受風湿之苦。”
“歸州的婦人多不孕,可服下了我的方子後……”
“那地的節度使曾許過我厚俸,甚至要給我蓋間廟宇……”
“外人雖喚我阮姑,但我並非五十老婦,霍侯曾許我兩願,望來日有緣再見,您能應下今日之諾。”
姑娘的外表溫軟嬌小,可這番話說的,倒是帶著俠肝義膽的豪氣。
見她如此,霍平梟眼梢難掩桀骜,卻微微怔了下。
很快,他薄冷的唇邊多了抹哂意:“好啊。”
許是因為眼前的小姑娘都傾吐了大義之言,霍平梟接下來說的話也文绉绉的,不似平素的冷淡,隻會同人道出幹脆利落的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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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蒙阮姑娘救命之恩,雖付診金千兩,不足為報,來日再見,霍某必將再報大恩。”
男人鄭重的話音隨風飄遠,阮安看著殘陽暮色中,一行人愈來愈遠的身影,在心中悄悄地許下了那兩個願望——
一願,定北侯得勝大捷,平安歸來。
二願,中原和平,再無戰火,定北侯亦不必再去四處徵戰。
一將功成萬骨枯,那麼多兵士的性命都由他一人掌控,阮安知道,霍平梟的身上承載了太多。
那兩個願望看似與她無關,卻又與她息息相關。
她唯一能持的立場,就是身為大骊的子民,為他們保疆衛國的戰神祈福。
******
霍平梟走後一月,阮安將手頭上的銀兩都去當鋪換成了銀票,僅留了小部分供平素生活的現銀。
近來阮安在藥田採了不少珍貴的草藥,這回她卻不急著將它們拿去賣,鈴醫錄也有很大的進展,隻是她的字跡仍不好看,若是尋個文人代寫,又怕泄露了她醫錄的機密。
阮安正忖著要不要請個先生,教她習習字時,孫也已熬好了她平素最喜歡吃的魚粥,端碗進了室。
她聞到那魚粥時,並不覺得鮮美,反倒覺得腥穢難聞,心口甚而有些泛惡心。
阮安耐著想要嘔吐的欲望,問孫也:“你用的魚新鮮嗎?”
孫也將魚粥放在小案,如實回道:“新鮮啊,我一直用水將它們養著,下鍋前還活蹦亂跳的呢。”
阮安顰了顰眉目,有些不想用下,隻揮了揮小手,示意孫也將那魚粥端下去。
這一月來,她尋好了一戶靠譜的人家,那對和善的夫婦已將女藥童收養,阮安也給她提前備好了嫁妝。
因為她發現,這女孩確實不適合學醫,她不僅總會背錯醫方,也不喜歡鑽研醫術藥理。
既如此,她也不強迫那女孩繼續學醫,各有各的路,況且醫術若是學得不精,那可會是害人的。
阮安還特意囑咐了那對收養她的夫婦,一定要給女藥童在鎮裡報個女學,不能僅待在家裡做女紅。
孫也回來後,也提起了這個女藥童:“阿姁你做得是對,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
阮安提筆沾墨,又嘗試著在空白的紙張練了練字。
還是很難看。
她無奈撂筆,故作嚴厲地問道:“你又背著我幹什麼壞事了,趕快如實招來。”
孫也赧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將近兩月前發生的事同阮安說了出來。
“你是不知,我就讓她配了一次藥,就是你研制的那個避子丸方,她記錯了好幾味藥草不說,還跟附子湯弄混了…幸虧我將那些藥丸都銷毀了,我用了我的私銀,彌補了那些虧空……”
這話一落,孫也抬首卻見,姑娘那張巴掌大的小臉兒,霎時變得慘白,甚而帶了幾分恐慌。
孫也以為阮安是生氣了,顫聲接著同她解釋:“這十裡八鄉的,也沒聽過有誰懷孕,阿姁,你別生氣了。”
阮安心中萬分驚愕,隻覺大腦“嗡”一聲。
又想起她的月事已有兩月未至,再結合著最近嗜睡畏寒的症狀,心底那個可怕的想法也越來越確信——
她怕是,有了。
***
六月後。
阮安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後,也不便在杏花村居住,便同村民尋了個理由,和孫也去了嘉州較為繁華的蒙陽郡,並在那兒置了間遠離鬧市的民宅暫住。
這日孫也從食肆給已經懷胎八月的阮安買了些吃食回來,見著阮安的神情慘白地倚靠在床,白皙細膩的額角亦滲出了涔涔的冷汗,趕忙關切問:“阿姁,你身子又不舒服嗎?”
阮安在得知自己有了身孕後,也想過要用墮子方,可最後她還是決定將這個孩子生下來。
孫也弄不清她的想法,隻覺得這孩子生下來就沒父親,到時也隻能被視作私生子。
阮安卻對他說:“我決定了,還是將它生下來。”
阮安還說:“師傅去世後,你也幾乎是被我拉扯大的,我還不至於養不好一個孩子,況且婦科的醫書基本都由男性編寫,他們不是女人,無法體會到女人的苦楚,這回我親自生一個,也更能完善我那鈴醫錄。”
孫也那時聽得一臉駭然,隻苦口婆心地勸說她:“那你也不能為了寫成醫書,就自己生孩子啊……你說說,你將它生下來後,又該怎麼給他取名?”
“是不是還隨他生身父親,霍……”
提到霍這個字時,孫也卻見阮安的神情立即黯然了不少。
他並不傻,當然看出,阮安其實是傾慕霍平梟的。
孫也的思緒漸止於此,剛要走到神色慘白的阮安身前,卻聽得她懷胎八月,還未生產的肚子裡,竟是傳出了嬰孩的陣陣哭聲……
第11章 京兆少尹
阮安腹中的兒啼之音頗為響亮,且不休不止。
孫也慌了神,暗覺幸虧周遭並無外人,否則阮安和她肚子裡的孩子都得被人認成是妖物,若有好事者將這事通稟到官衙,再把阮安抓起來就更犯不上了。
兒啼的聲音漸漸弱了些,阮安因著腰後的酸痛未發一言,待稍微緩了些氣力來,她方才鎮靜開口,對著一臉錯愕的孫也問道:“師傅之前寫的雜症實錄,你是不是沒好好看過?”
孫也繼承了孫神醫在醫術上的天才,男孩比她更擅長動針施刀,切法尋穴極其精準,可在脈症藥方上,孫也很少會下苦工,除非阮安逼他,他才會背個幾頁。
“去庖房尋把豆子來,再把師傅的雜症實錄拿來。”
孫也對阮安的行為頗感無奈,都這種時候了,她還不忘傳授他醫術。
但她身懷六甲過於辛勞,他當然得讓著她,不能再給她添煩悶。
待孫也拿來了醫書和一小碟豆子,阮安語氣虛弱地又命:“將書翻到第一百四十八頁,照著師傅寫的實錄念。”
孫也看著父親歪扭的字跡,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嗡聲嗡氣地念道:“妊娠子鳴,可在地面撒豆米銅幣等物,並讓孕者扶腰拾之。此法可使孕者氣正,母子呼吸合拍後,子鳴之症便可消解。”①
他念完後,阮安肚子裡的嬰孩也逐漸止住了啼哭聲。
阮安此前並不明白這個方子的原理何再,及至自己在孕中出現了種種的不適之狀後,她才覺出,這妊娠子鳴的症狀,應當與孕婦氣血虛空脫不開幹系。
前些時日她掩著隆起的肚子,又偽裝成老婦給人瞧病,多少是有些累到了,睡眠亦不太安穩,這才導致了氣血兩虛的症狀。
是以,等身子緩過些來後,阮安坐於案前,提筆寫下了一劑喚做扶氣止啼湯的湯方。*
待飲下一劑,病狀果然有所好轉,飲下二劑之後,腹中的胎孩便再未啼哭過。
病愈之後,阮安在整理醫方實錄時,在案前提筆寫下“妊娠子鳴實錄”六個大字,不禁又想起那日的事。
姑娘低垂的溫軟眉眼驟緊又微松,神情間流露著與年紀不符的堅強和毅然。
為母則剛,她有孕後,每每身體出了狀況,外表多是淡定的。
隨著時日,阮安對腹中孩子的感情也越來越深,每次她身體有恙,孩子也要和她一起受罪,她身為醫者,雖自詡醫術甚高,可每次身子出問題時,她還是比誰都緊張。
很多時候她都想哭,可卻知自己不能哭,她知道如果自己哭,孩子也會受到她情緒上的影響。
況且她肚子裡的孩子沒有父親,她身為獨身的母親,自當也要在它將來的生命中,擔任那個強者的角色。
眼見著臨產的日子將近,阮安的心緒難免緊張,灼灼的淚水還是沿著眼眶一滴又一滴地落在宣紙上,逐漸將妊娠子鳴實錄那六字的墨跡暈染開來。
******
光陰荏苒,如白駒過隙,時光倥傯而過。
阮安自幼沒受過良好的教育,是以在給阮羲請夫子的這件事上,她從不吝於掏銀兩。
兒子阮羲今年剛滿三歲半,已能用小小的胖手將將地握筆在宣紙上寫字,男孩的瞳仁烏黑清亮,肉嘟嘟的小臉透著稚嫩和乖巧。
孫也瞧著,阮羲的面容輪廓和眉眼都同他生父霍平梟極其肖似,可那溫軟可愛的氣質卻隨了阮安。
孫也亦從頑皮的男孩長成了一個清瘦少年,這半年他恰好變聲,說話的聲音也如鴨子低聲嘎叫般,不甚動聽。
阮羲正認真地練著字,孫也見著扮作老婦的阮安歸家,可眼眶卻泛著紅意,有些不明所以。
阮羲也撂下了手中執筆,奶聲奶氣地對阮安問道:“娘~你怎麼了?”
阮安對著孩子搖了搖首,不欲在他面前顯露傷感柔弱的一面。
適才她帶著虎撐在民巷遊完醫後,尋了處茶肆歇腳,卻聽見了霍平梟戰死的消息。
那裡的說書人講,定北侯在北宛的荒漠遇難,那突起的暴烈風沙將幾千名突襲的骊軍騎兵吞噬,而後支援的骊軍隻尋到部分戰馬和其餘兵士的幹屍,還有近千名的將士不知所蹤。
定北侯,亦在那一千名的將士中。
“娘沒有事,你好好練字。”
孫也卻看出了阮安的異樣,跟著她進了內室。
甫一避開了阮羲,孫也便見阮安已是潸然淚下,眼眶裡溢出的淚水幾乎將她扮老的妝容衝毀,白皙的肌膚隨之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