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許是因為這點恨他,才一口一個孽子地喚他,他也曾躲於角落,默默流淚,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親娘那麼恨他。
及至大房氏犯起了瘋病,在他熟睡時,將尖銳的簪子狠狠地劃過他的左頸。
霍平梟驀然從夢中驚醒,看著昏暗的燭火下,自己鮮血正往外濺,大房氏的眼神全然不似母親在看孩子,而是帶著冰冷,像是在看自己極為厭惡的東西一樣。
但這一回,霍平梟卻沒有哭,他以後也再沒哭過。
隻他那時畢竟是個年歲尚幼的孩童,眼神仍盛滿了驚恐和愕然。
他顫著聲音問:“您為何這麼恨我?”
回應他的是,大房氏的一聲瘋笑。
她手中持握著泛著寒光的帶血簪子,很快又將那抹瘆人的笑意收斂。
“因為你是霍阆的兒子,是孽子。”
母親對他說過的這句話,仿佛又一次劃過他耳畔。
這時,他調派的騎兵也已陸陸續續到抵了這裡的官道,不需他開口,就將張小娘從車上活捉下來。
霍平梟神情陰沉地將陌刀收回,沒顧身上的血漬。
好像就是在母親用利簪劃傷他勁脖的那一刻,霍平梟自此喜歡上了殺戮帶來的快感,並嗜之為癮。
第75章 輕哄
臨近黃昏, 長安天際雲霞的色澤如血般燒紅,帶了幾分詭美,夕光透過菱花漏窗, 灑溢至正廳的地面。
坐於主位的高氏眼底泛著烏青, 同阮安一樣,她亦是徹夜未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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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央的博山爐中焚著悠遠的檀香,高氏亦低聲念著佛經,但阮安的心中還是無法平靜。
高氏捻著手中的佛串, 看著阮安神情憂慮, 不時向廳外張望著, 正眼巴巴地盼著霍平梟回來的身影,不禁勸道:“房氏, 張小娘前日就隨她兄長跑了, 一時半會是回不來的,你還是先回侯府陪羲兒吧?”
阮安欲言又止, 剛要開口同高氏說些什麼。
正此時,廳外傳來小廝的通稟聲:“主母、大夫人, 定北侯帶著張小娘回來了。”
高氏原本正闔眸,用拇指指腹一下下地撥弄著由沉香木打磨而成的佛珠。
聽罷這話, 她豁然睜開了雙眼。
霍平梟的坐騎金烏到底同普通的大馬不同, 日行千裡不在話下, 奔跑起來的速度也勢若雷霆,他率著狼騎團在廣漠逐擊西宛的蠻子時,據說也隻用了幾日的功夫, 可謂兵貴神速。
不經時, 霍平梟私豢的兩名暗衛將張小娘押進了正廳。
張小娘在做霍阆妾室前, 畢竟是高氏最信任的女使, 高氏尚在稚幼之齡時,張小娘就跟著她了。
是以在得知張小娘疑似縱火,並趁相府一片混亂之際出逃後,高氏仍覺難以置信。
高氏從圈椅站起,本想對她斥罵和嚴辭質詢,可她張了張口,一時間心緒復雜至極,半晌都不知到底該同她說些什麼。
張小娘看她的眼神充滿了恨意,毫無平日的恭謹和畏縮之態。
高氏見此,面色微微怔住。
此時此刻,她忽地意識到,原來張小娘這些年都在隱忍不發,看來她的心裡對她和霍阆,一直都存著恨意。
阮安沒見到霍平梟的身影,想出去找他。
剛一邁過門檻,就嗅到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帶著她極其熟悉的壓迫感,拂過她鬟發上方,男人背逆著日光,落於地面的高大影子亦與她的交疊,將她籠罩。
姑娘隻覺自己的發絲正一根根地往上拔,驀然抬首,正對上男人那雙漆黑深邃的眼睛。
“夫君。”
阮安溫聲喚他,卻見男人的神情帶了些錯愕,似是沒料及她會在相府等著他回來。
霍平梟周身散著的氣壓很低,似隻被挫傷的孤狼,雖然看著兇殘又暴虐,實際卻異常脆弱。
她看見他弁服上幹涸的血跡,男人硬冷的颧骨和左頸處的那道疤痕也都被濺上了血。
阮安不知他在途中發生了什麼,下意識地朝他方向伸出手,想去查看他的狀況。
“髒。”
他喉結微滾,嗓音沙啞地說著,側身將她的小手摁住,沒讓她柔嫩的指尖觸及到他身上的血汙。
“身上都是血,你別往我身前靠。”
男人低沉的話音甫落,阮安無措抬眼,纖手亦懸停在了半空。
霍平梟略微垂睫,將她的表情變化看在眼裡。
在嗅見她身上熟悉的藥香後,男人眼角眉梢間壓著的戾氣逐漸消弭,硬朗的面容卻猶帶陰鬱。
阮安蜷了蜷指,將手緩慢地收回。
自是覺出了男人對她的防備之態,卻弄不懂他如此的緣由。
她知道他情緒低落,她是他的妻子,她想安慰他。
可在這種時候,霍平梟卻在將她往外推。
阮安濃長的羽睫如蝶翼振翅般,撲簌簌地顫著。
她很想說,仲洵,你不要將我往外推。
“你先回侯府,不要在這裡。”
霍平梟淡聲撂下一句話,徑直往廳內的主位走去。
阮安看著他高大冷峙的背影,剛要開口同他說,她也想留下。
似是會出她心思般,霍平梟突然回眸,黯黑如墨的眼裡似蘊荊刺,又沉聲命道:“聽話。”
阮安仍靜佇在原地,沒移半步。
她微啟柔唇,艱澀開口:“我也想留下。”
霍平梟父母的恩怨過往她並不清楚,卻也隱約覺出,那些往事異常復雜沉痛。
她覺出他身上那抹不易察覺的脆弱,當然想留下陪著他,陪著他渡過這個艱難的坎,不想讓他獨自一人扛。
“阿姁。”
覺出了阮安的堅持和固執,霍平梟轉身,半斂眼眸,將語氣放低,又說:“你先回去,不要留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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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家中就待你不薄,給你的俸祿都是尋常女使的好幾倍,你為何要在相爺的院子裡縱火?”
阮安離開正廳後,高氏再耐不住,咄咄地質問起跪在地上的江小娘來。
江小娘眼帶挑釁地抬首看向高氏,悻聲回道:“主母沒看出來嗎?我恨得不僅是相爺,更恨的人,是您啊。”
“你……”
“您雖把我塞給他做妾,可打心眼裡,依舊認為我是您的奴婢,卑賤得很,上不來臺面,也不配懷相爺的孩子。”
張小娘同她說話的語氣毫無半分尊敬,自打嫁給霍阆,成了相府夫人後,就沒幾個人敢這麼同她說話。
“你個不知好歹的賤人,我……”
話還未說完,廳內突地響起沉重的“篤篤”兩聲。
霍平梟持起立於一旁的長刀,不耐地用刀尖拄了兩下地面,泛著寒光的刀鋒上凝結著還未來得及被拭去的血汙。
“別吵。”
他冷冷說出兩個字,五官俊美凌厲,掀眼看向她們時,透著蔑然的壓迫感。
高氏神情一駭,立即噤住了聲音。
“你也出去。”
霍平梟對高氏說著,亦將長刀收回,語氣透著不容置喙的強硬。
霍阆沒暈倒之前,霍平梟在相府都如此驕亢跋扈。
他父親倒下後,霍家說的最算的人也自然是他,男人的年歲固然尚輕,可憑借在軍營裡鍛煉出的威嚴和氣勢,放在哪裡,都鎮得住場,說一不二。
高氏屬實畏懼霍平梟這個繼子,雖然很想留在這裡,接著質問張小娘,卻隻得退了出去。
不過高氏留了個心眼,待她走出正廳後,攜著女使悄悄地躲在了不遠處的長窗,並未走遠。
暗衛進內後,恭聲問道:“侯爺,黃門郎張庸的屍體該如何處置?”
聽到兄長的名諱後,張小娘不由得想起霍平梟將他殘忍虐殺的可怖場面,背脊不禁悚然一僵。
“哪兒來的,就送哪兒去。”
男人沉沉的話音剛落,張小娘難以置信地問道:“霍侯這麼做,分明是在向東宮示威,亦是不敬儲君,和整個大骊皇室!”
霍平梟伸手將暗衛揮退,冷嗤一聲:“你覺得蕭家的那幾人,能奈何得了本侯嗎?”
這話聽上去雖然狂妄了些,但卻然是事實。
西南的邏國虎視眈眈地盯著大骊的疆土,霍平梟手底下驍勇善戰的大將隻肯聽從他一人的調配,東宮這幾年本就勢弱,太子蕭崇在前朝的風評亦比不過敦郡王蕭聞。
張小娘的面色愈發蒼白。
“說罷。”
霍平梟略微坐直了身體,將身側長刀揮向她,掀眼又問:“為何要在通鑑園縱火?”
“還有,那顆紫荊木到底是怎麼回事?”
刀鋒直抵她鼻尖。
上面的血汙是她兄長的血。
張小娘險些尖叫出聲,快要被眼前的男人逼瘋了。
男人在戰場上就是殘暴的殺神,弄死她,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要容易。
她知自己終歸難逃一死,既如此,那在死之前,也讓霍阆最偏愛的兒子痛苦痛苦好了。
張小娘說話的語氣有些尖刻,問道:“霍侯還記得你母親的模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