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安正認真督促著熬煮湯藥和粥米的膳食兵們。
卻未覺察到,霍平梟看向她的神情不易察覺地變寒幾分,男人漆黑的眼底透著些微的復雜之色。
他在心裡默默問著,阿姁,你是不是一直有事,在瞞著我。
******
——“報!骊軍夜襲淞城,方圓十裡內還發現了他們的伏兵,攻城之勢洶湧迅猛,還請贊普派兵支援。”
——“報!淞城…淞城失守了。”
蒼煜登基後,邏國的政權愈發穩固,近幾年便動了東擴的心思,也收服了幾個自稱為國,其實就是部落的幾個遊牧小國。
淞城隸屬於大骊劍南,這次戰爭的導火索也是因為蒼煜派兵佔據了淞城這個重要的城隘,如若淞城失守,幾年前被霍軍打服的東宛也會再動犯境心思,所以奪回淞城,對骊國的戰略意義極為重要。
兩方戮戰數月,邏軍的傷亡尤其慘重。
霍平梟率領的虎狼之師不僅擅長在漠土奔襲,攻城的速度也如雷霆般迅猛,還識破了雙方初次交鋒的奪糧之計。
邏軍的主帳中,蒼煜身著一襲墨色的大翻領藏袍,頭戴朝霞冠,額上亦系著紅色抹額,抹額的兩側低垂著一對瑟玉珥珰。*
這位年過五十的邏國君主蓄著短須,生了雙銳利的鷹眸,瞳仁的顏色偏淺,蒼煜的面上雖遍及著皺紋,可在覷視著傳令兵時,氣質依舊不減當年的英武。
蒼煜把玩著手中的一對玄鐵銀球,冷聲問道:“三皇子的情況怎麼樣了?”
傳令兵回道:“回贊普,三皇子的傷勢並無大礙,幸而隨護的右將軍反應及時,用自己的身軀為他擋了敵方主將一刀。隻不過…右將軍的情況有些危險,怕是…怕是……”
三皇子蒼珏年方十九,頗善騎射,是側妃索氏所出,蒼煜的幾個兒子中,當屬他的武藝最為高強。
蒼煜聽完這話,把玩兩個鐵球的動作頓了頓,冷笑一聲,對著身側的國相道:“老三這牛犢子,還是不成氣候,出徵前老子千叮嚀萬囑咐,讓他一定要小心霍平梟那匹惡狼。”
Advertisement
國相看向蒼煜後,卻聽他冷嗤一聲:“老三倒好,第一次跟他交手,就差點被他砍死。”
淞城淪陷,被封為大將的皇子受了重傷,在軍中頗有威望的左將軍也即將命隕黃泉,而今邏國整軍士氣渙散,適才蒼煜也已命諸將撤軍。
這第一次與霍平梟交手,就以慘敗告終,蒼煜的面色自是極為陰沉。
國相觀察著蒼煜的面色,勸慰道:“而今我們大邏才剛剛收復了幾個部落,後方不穩,這時就往骊國東擴,還沒到氣候。依著現在的形式,淞城這座城隘也早晚會丟,還請贊普息怒。”
蒼煜往他的方向睨了一眼,語氣又變沉了幾分:“霍平梟這個混蛋東西,一想到他或許辜負過本贊的親閨女,本贊就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
國相回道:“那梅氏醫女是我們在蜀中的暗樁,臣已經將她安插在了定北侯夫人阮氏的身側,梅氏心思缜密,定能根據臣給她的線索,判斷出阮氏到底是不是您的親女。等梅氏一旦確定,贊普與公主相聚的日子就不遠了。”
第93章 接腸術(一更)
兩國的戰事終畢, 但獨屬於軍醫們的嚴酷戰爭才剛剛開始。
在骊軍攻佔淞城後不久,阮安和其餘醫者就在校尉的指揮下,在距淞城不遠的平地處搭建了幾個臨時的傷棚。
每個傷棚中, 能放大抵三百個用木板做成的簡易擔架。
縱是阮安也曾經歷過屍橫遍野的戰爭場面, 可望著傷棚裡的慘象,看著那些斷手斷腳,或是缺眼少耳的傷員,心中仍然倍覺沉痛。
軍中醫者的數量有限, 每個人要承擔的救護工作也極其龐重。一開始阮安被指派的工作是與各個千戶接洽, 負責記錄軍中的死傷情況, 並整理成簿。
她在長安就備好的麻沸散在救治傷患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減輕了許多重傷兵員的痛苦, 同時, 這次隨軍帶來的藥材中,還有大量的馬齒苋和赤小豆, 作為外敷之藥。
將馬齒苋搗碎後,外敷在傷處, 便可很快起到涼血散腫,解痈毒的效用, 赤小豆則可用來散惡血。*
傷棚中, 用於消毒的鹽水、藥水和酒水亦很充足。
等到後來, 人手越來越不夠,和阮安同來的那些負責診脈的醫者也被分去治療傷患。
阮安和另個擅長施針的醫者,用火針之法給許多傷患止了血, 又被調去幫金瘡醫給傷兵敷藥、纏繃帶。
軍中金瘡醫中, 威望最高的是位姓胡的醫者, 但這人性情古怪, 不易相處接近,不太有人願意被分到他手底下做事。
阮安看起來是個脾氣好的,便被校尉安排給這位胡醫師,成為了他的助手。
好在阮安做事穩妥仔細,反應也很快,能根據金瘡醫的眼神,立即就做出有助於他包裹傷口的動作,胡醫師沒怎麼難為過她,他們這一組的敷藥速度也是最快的。
阮安邊幫著胡醫師給那傷員的手臂固定夾板,邊看向傷棚中,沒被分到醫者的那一排傷患,不禁開口問道:“胡大夫,那幾個傷患怎麼沒被校尉分派醫者?”
胡大夫斑白的胡須沾上了血水,略顯渾濁的老眼並未離開身前傷患的傷口,淡聲回道:“那些人的肚腹都被刀劍穿透了,腸子都露在了外面,雖然還有口氣在,但應當活不了多久了。”
許是因為常年隨軍,見慣了生離死別,胡醫師說這話時,口吻極其平淡,平淡到近乎冷漠。
阮安聽後,即刻顰起眉目,她看躺在那處的傷兵有九員,耳旁隱約聽見他們喉嚨裡發出的,嘶啞又悽厲的咕哝聲。
雖然這些人也飲下了麻沸湯,可處於將死不死的狀態,自然是極度痛苦的。
麻沸湯隻能緩解他們身上的疼痛,卻絲毫不能減輕,他們的生命就這樣被人選擇拋棄的絕望。
阮安咬了咬唇,正色道:“胡大夫,我曾習過接腸術,不如指派我去救治那些傷患,總不能眼睜睜地見著他們死啊。”
許是一直處於高度的緊張狀態下,胡大夫的神經亦很緊繃。
他的性情本就乖戾,見眼前這個青年在他耐心地同他解釋後,還是要選擇冒進之法,張口就將阮安劈頭蓋臉地斥罵了一頓:“你存的這些心思全是婦人之仁,且不說這接腸術隻是民間方術,技術還不成熟。再說,做一次接腸術要用多久?這傷棚裡還有這麼多能被救活的傷員等著被你救,他們的性命你耽擱的起嗎?”
另廂的折傷醫給傷兵接骨的動作未停,他是與阮安同坐一輛牛車,隨軍而來的那名老者。
聽著胡醫師的頗為尖刻的言辭,他不禁勸慰阮安道:“小安啊,你年紀小,心腸太軟了,胡醫師說話雖難聽了些,但也是出於能救更多人的考慮,你就聽他的話,先盡量可著生存希望更大的傷患來救。”
阮安沒吭聲,在給那傷患纏完繃帶後,神情愈發沉重。
她能理解胡醫師和軍中校尉這麼安排的理由,卻無法冷漠地選擇,就這樣放棄這活生生的九條命。
這般想著,她沉默地提起自己的藥箱,剛要往那九名傷患的方向走去,就被突然起身的胡醫師厲聲阻攔:“你要是不顧校尉的軍令,先去救他們,是要被罰軍棍的!”
阮安掙開他染血的手,語氣堅決道:“罰就罰!若是能救活這幾個人的命,罰我個幾百軍棍,倒也值了!”
胡醫師氣的渾身發抖,指著阮安的鼻尖道:“你個小兔崽子!你等著,等校尉一來,我就將這事稟給他,到時讓軍棍打得你這小兔崽子屁股開花!”
——“吵什麼吵?”
一道質感偏沉的男音打斷了兩人的爭吵。
胡醫師回身一看,卻見身為整軍主帥的霍平梟已然站在了二人的身前。
“大…大將軍……”
霍平梟用手示意其餘醫者不必起身行軍禮,讓他們接著救治傷患。
他冷眼睨向胡醫師,質問道:“在場的都是為了保衛疆土,浴血奮戰的好兒郎,他們的生命本就不該分輕重緩急,既然能有辦法救他們,為何不救?”
男人硬朗的颌線和颧骨仍帶著血汙和灰黑的硝煙,卻顧不及將它們擦拭,而那雙漆黑如墨的眼在凝睇人看時,如曜石般亮,既給人信服,又帶著濃濃的壓迫感。
身後披的玄色戰袍甚而在火銃的燎烤下,破損了一部分。
縱處於如此之態,霍平梟的背脊依舊挺拔如松,絲毫不失大將那鐵骨錚錚的嶙峋氣質。
霍平梟的身後則跟著數十名百姓,是他連夜從淞城中召來的民間醫者,他親自將他們分配到了幾個傷棚之中,好彌補軍中醫者人手不足的問題。
胡醫師被懟的啞口無言,連聲認錯。
阮安拎著藥箱,卻並未聽清胡醫師都說了什麼,思緒突然飄到幾年前的嶺南一戰。
那時的霍平梟就像輪新生的驕陽,既是英勇無畏的少年將軍,又是十九歲就被賜邑封爵的郡侯。
他在嶺南平完亂,屬於他的使命便已經結束,可霍平梟卻沒立即率兵回長安復命領賞,霍平梟卻選擇留在這裡,和當地的官員一起平掃瘴疫。
阮安在那場戰事中被他所救,也被召集到官衙,同其餘的醫者一起,和他們商議防疫之策。
她一身鈴醫打扮,本就容易被人輕視,眾人一看她是個老婦,更沒人將她放在眼裡,在別的醫者對官員侃侃而談,獻出計策時,她卻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阮安記得,那時的她既憤慨又無奈,隻得緊緊地握著手中的鸩杖。
坐於上首的霍平梟卻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下,往她身前走來,他沉重的戰靴踏在地面時,發出錚錚之音,頗帶金屬質感。
霍平梟沒擺任何王侯架子,低聲問她:“老人家,你有何策?可與本侯先說。”
阮安猶記得,少年的嗓音很沙啞。
可他說話時,卻很輕易地就能讓聽者專注。
他的身上帶著血腥味兒、鐵鏽味兒,和焦糊的硝煙味兒。
似暴烈炎日下,大地在皲裂時散發出的氣息,並不難聞,剛陽又帶野性,鋪天蓋地朝她發頂上方襲來。
阮安的心猛然跳了數下,震動又發顫。
原以為霍平梟剛剛經歷過一場戮戰,他身上透的殺虐讓她感到顫慄。
後來她才知曉,那種感受並不是在他威壓下的恐懼。
那叫心中悸動,叫動了男女情思。
眼前英俊硬朗的青年將領,與昔日那個驕子少年的身影漸漸重合。
霍平梟走到她身前,阮安亦將思緒從遙遠的記憶中拉回,耳旁劃過他低沉話音:“本侯再分配兩個醫工給你,你去救治他們時,盡力便好。”
阮安頷了頷首,沒再耽擱,即刻提著藥箱走到了那幾個傷患身旁,她的藥箱裡有全套的針、剪、砭石刀、鉗、鑿等醫具,還有足夠充沛的桑白線和麻線。*
出乎阮安意料之外的是,按照孫也教她的法子動手實操時,她並沒再像以前那般,過於畏懼人體腹部內的血腥之狀,等進入狀態後,動刀割穢、穿針引線的動作反倒越來越熟稔。
隨軍之前,她還按孫也的叮囑,特地備了幾副起到防御之用的羊皮手套,以防在動刀時戳破自己的手。
阮安怕天黑自己會看不清,所以給一名傷患縫完斷腸後,又馬不停蹄地去為另個傷患做接腸術。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給最後一位傷患縫補好了肚腹,傷棚外的天色逐漸暗沉
阮安的精神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下,傷棚內的其餘醫者仍忙不迭地在救治傷患,有被霍平梟分派過來的兵員端著粥米,幫助醫者給受傷的戰友們進食。
醫者也終於得空,能休息片刻,進完粥米再繼續搶救傷員。
梅殊見她給最後一名傷員縫補好了傷口,主動給阮安遞來了一碗粥。
阮安剛要接過,忽覺眼前突然一黑,隨後便失去了意識。
******
醒來後,阮安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又寬敞的床榻上,身上穿著面料柔軟的寢衣,四散在枕頭上的長發也散著淡淡的玫瑰香氣,身上恢復了潔淨,因是有人在她昏倒後,幫她清洗了一番。
她艱難地用手拄身,從床上坐了起來。
房中有個面孔陌生的女子穿著婢女的服飾,見她轉醒,忙興奮喚道:“侯爺,夫人醒了。”
阮安這才意識到,原來她在暈倒後,直接被霍平梟帶到了邊地的館驛裡。
婢女稟完話後,霍平梟很快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