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通往這處半山平地的夾縫狹窄,梅殊和阮安在鑽過山縫時,便讓侍從侯在了外面。
而梅殊早就命暗樁在此地等候,他們偽裝成了上山砍柴的村民,早就悄無聲息帶著暈厥的阮安下了後山,已經在出城的路上了。
正此時,霍平梟將視線從崖底收回,眼神狠戾地看向跪在雨中的梅殊。
這個女人還在,他的阿姁怎麼不見了?
男人淋了數個時辰的雨,唇瓣發著顫,色澤已變得青白,渾身帶刺,就像隻受傷的孤狼一樣。
滂沱的大雨沒將他的背脊澆彎,他雖目眦泛紅,卻失了平日暴戾的氣焰。
隔著雨聲,霍平梟喃喃問:“阿姁在哪呢?”
梅殊知道阿姁應當是阮安的閨名,她假惺惺地朝眼前身量高大,卻在失神的男人扣了幾下頭,語帶泣聲道:“夫人意外失足,小女沒及時察覺,雖然小女也曾用力嘗試過將夫人救上來,卻還是沒能成功…還請侯爺節哀……”
“我的阿姁呢?”
梅殊的神情微微一變,方才意識到,霍平梟壓根就沒在問她,而是在自言自語。
她抬眼,見男人的神情由狷戾轉變成了偏執和癲狂。
他說話的嗓音似野獸在低嘶,伴著不休不止的如注暴雨,悲怮到令人心中慌顫,又問:“我的阿姁怎麼不見了?”
霍平梟咬牙說著,亦猛地將梅殊手中的那一小截從她身上撕下來的衣料搶過,並將它緊緊地攥在手心。
來的路上,他沒有任何實感,自然不肯接受眼前的這一切。
昨夜還在同他溫聲軟語,說著喜歡他的姑娘,怎麼就不見了?
她跑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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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見了,那他該怎麼辦?
霍平梟仍攥著那塊藕荷色的錦布,似是要將它揉進肉中融為一體,硬朗面容上劃過的水痕,不知是淚還是雨。
梅殊沒料到,阮安墜崖的事,會讓霍平梟如此失控,他簡直像是瘋了一樣,完全沒了平日以一擋萬的殺神氣勢。
忽地,男人似是看到了什麼曙光般,又往崖底看去。
他踉跄地走到崖邊,霍長決這時終於趕來,召著一群侍從在他要縱身往下躍時,將他及時阻攔。
霍平梟雖然失了神志,可那幾名侍從加起來的力氣也很難敵的過他。
幾個人蒞了番纏鬥後,終於將他撂倒在地。
霍平梟落魄地倒在混著雨水的泥地上,華貴考究的弁服染上大片的髒汙。
他仰面躺著,將手覆在臉上,似哭似笑地抖著雙肩,說話的聲音令人發瘆,一直念著:“沒了…阿姁…沒了……”
霍長決看著曾經如此驕傲的長兄竟變成了這副模樣,自然於心不忍,剛要將霍平梟扶起,卻見他竟自己從泥地掙扎地爬起。
男人起身後,眼神直勾勾的,瞧著有些木然,又帶著可怕的陰鸷。
他啞聲說:“我要去找她。”
霍長決雖然存著期冀,希望阮安還有氣息尚存,可他知道這種希望極其渺茫。
況且山地下有條溪流,下了這麼久的雨,那處已經漲了洪水,說不定屍身早就被衝走了。
不然在他們來之前,這裡的侍從已經冒雨找了一遭,卻隻尋到了阮安的一隻繡鞋,還有兄長送予她的那枚狼符。
霍長決知道,兄長在沒找到阮安的屍首前,是不一定會罷休的,隻能跟著他一起下山去找,這樣也能在路途看著他,別讓他再做出什麼傻事才好。
霍平梟走到眾人身前,下山的步伐跌跌撞撞,在石階上險些摔倒多次。
他能覺出,他的思緒處於極為的混亂狀態。
可再這樣,就該找不到阿姁了,阿姁一定還在等著他,等他接她回去。
隔著泠泠的雨聲,遠方忽地傳來山中禪寺的鍾磬之音。
霍平梟停住腳步,神情陰沉地扶著山壁,循著這道鍾聲遙遙看去,霎時間,他好似想起了那些被封塵的遙遠往事。
記憶紛至沓來,腦海中,亦忽地響起一道清冽低沉的男音:“有一件事,貧僧覺得,陛下應該要知情。”
記憶裡的他,身著一襲旒裳袞冕,置身在長安的大慈寺中。
他接過了虛空遞給他的十餘枚平安箋,並將它們一一拆開,垂眼看去——
玄康二年,二月:
定北侯大捷,平安得勝歸來。
玄康三年,九月:
定北侯大捷,平安得勝歸來。
玄康五年,十月:
定北侯大捷,平安得勝歸來。
初承元年,二月:
霍平梟平安得勝,康健無虞。
初承八年,五月:
霍平梟平安得勝,康健無虞。
初承十年,三月:
霍平梟平安得勝,康健無虞。
……
上面的字跡,記憶中的他並不認得,但現在的他卻一輩子都忘不掉,阮安沒被他教字之前,字跡就是這樣歪扭有笨拙。
但他能看出,縱是這些字觀感不佳,卻都是她一筆一劃,極其認真地寫出來的。
上面的日期,正好對應著他每一次徵戰的日子。
後來他在蜀地叛變,自稱為孤王,被朝廷褫奪了郡侯的爵位,那些平安箋依舊未斷,阮安依舊在為他祈福。
記憶中的他,卻神情錯愕地看向了身著玄色袈裟的虛空。
虛空說:“陛下,有個女子,默默地傾慕了您十幾年,她還曾為您生下過一個孩子。”
“雖然她被關在掖庭,受盡折辱,卻從沒忘記過,在您出徵前,跪在佛前為您祈福,還為您寫下了一個又一個的平安箋。”
前世的霍平梟,因阮安暗自傾慕了他十餘年,深深觸動,心中久久不得平復。
而現在的他,也終於想起了前世的一切。
十幾年……
他苦笑。
他何德何能,竟被她默默地喜歡了十幾年。
她對他的愛意本就藏匿於無聲之中,他屬實恨自己,曾因她的溫吞和不善言辭,對她透露出過些微的怨懟之情。
他又想起,前世的她死於亂箭,是他手底下的叛軍將她的心髒射中。
那就等同於,是他害死的她。
他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在他的懷裡,曾經那張白皙柔嫩的臉頰盡覆猙獰疤痕。
霍平梟終於知道,這一世的她為何會如此落寞的說,沒有人喜歡在臉上留疤。
而他舍不得握的那雙小手,也都遍及著凍瘡,她分明才二十幾歲,卻因飽受折磨,形容可怖,就像個老婦一樣。
前世到底是誰,將他的阿姁害成了這副模樣?
霍平梟的神情猶自發狠,心底已然有了答案。
*******
兩月後,皇帝去世,太子蕭崇登基。
蕭崇的龍椅還未坐熱,就立即派了使臣前往益州,勒令定北侯霍平梟即刻回長安復命。
同時,蕭崇也做了另手的準備。
先帝去世前,劍南道的副節度使就和正節度使生出了龃龉,正節度使已然對霍平梟表示了臣服,副節度使的手中卻還有八千的精兵。
到時不管霍平梟反與不反,蕭崇都會命副節度使,在霍平梟平日所居的官邸中,將他和其餘叛臣即刻圍剿。
長安的使臣趾高氣揚地進了大殿,見主位坐著的男人慵懶地闔著眼眸,看都沒看他一眼。
身上穿的冕服,和發上戴的冠子,全都逾了規制。
看來陛下提前下的那道旨意是對的,這等子忤悖皇旨的不馴之臣,就該下令剿殺!
使臣不禁眯了眯眼,沉聲道:“定北侯,你隻是當朝一郡侯,九章袞冕這種服飾,不該你來穿。”
話音甫落,霍平梟亦掀開眼簾,卻隻冷冷地看向他,未發一言。
瞧著他這副睡不醒的模樣,使臣暗覺,這逆臣都死到臨頭了,還對周遭的危機沒任何察覺。
他聽說,定北侯自喪妻後,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阮氏失足墜崖後,屍身好似被洪水衝走,霍平梟沒尋到她的屍身,就篤信阮氏沒有死,不許府上的人為她發喪,更不許世子霍羲為他親娘哭,還勒令下人,隻許說夫人是失蹤了。
他夫人到底死沒死,他心裡還沒數嗎?
不過他也快去下黃泉,見他那位愛妻了。
使臣來的目的,是想佯裝將他勸降,讓霍平梟的意志松懈。
他剛要再度開口,外面就進了一傳訊的兵士。
那兵士朝著上首的霍平梟行了一跪禮後,便恭聲道:“王上,孟廣將軍已將原劍南副節度使廖延斬於馬下,孟廣將軍託小的向您呈上他的首級。”
使臣嗅見了那濃重的血腥味後,神情驟然一變。
王上?霍平梟竟然已經造反稱王了?
還有那顆人頭竟是……朝廷派來要剿殺霍平梟的副節度使,廖延!
使臣大驚失色時,霍平梟已從蟠龍金椅處起身,走到他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