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安一時沒搞清狀況。
霍平梟已將薄唇貼近她耳側,嗓音低沉又說:“我前世沒活多久,沒跟別的女人成過婚,隻當了一年多的皇帝,後宮中,也沒有任何妃嫔。”
阮安難以置信,眉眼微微一動。
“但最可惜的,就是錯過了你。”
第105章 正文完結(下)
霍平梟在靖國境內遍尋醫者的檄文昭告天下後, 已過去了數十日。
縱然帝王許下重諾,要許能將皇後眼疾治好的醫者黃金萬兩,並給他賜邑封爵, 但還是沒有醫者敢接下這道檄文。
畢竟阮安這眼疾, 連皇宮裡的太醫都治不好,民間的那些世醫鈴醫又如何能治?
如此豐厚的賞賜擺在面前,民間的這些醫者們也並非沒動過心,他們都打聽過, 知道阮安這眼疾, 隻有換眼才能得到治愈。
近來晨起, 阮安睜開雙眼,目及所見之處也由原來的大片模糊, 變成了大片的黑暗。
她變得跟前世一樣, 徹底看不見了。
阮安深知,她這眼病不僅會變盲, 若是將來生潰,還會毀掉容貌, 威脅到性命。
杜院判對她叮囑,一定要避免雙眼被強熾的日光直射, 且盡量不要流淚, 每日要按時飲下湯藥, 及時做針灸,也要經常在眼睛上敷些能夠散血驅風的外用藥。
看不見的生活於阮安而言,並不算陌生。
且她前世眼瞎後, 還得在掖庭做粗活, 不停地為宮裡的主子漿洗衣物, 還要被管事的婆子責打。
許是因為生活條件簡陋, 她在前世也比這一世要瞎得早。
Advertisement
而如今,她貴為一國之後,待在和鸞宮時,也隨時都有忠心的女官侍侯著。
霍平梟待她也極為體貼入微,捧手心怕碎了,含唇裡怕化了,是以阮安的生活雖有不便的地方,心境倒很平和。
再就是,霍羲雖在東宮,卻能時常來到她身側。
她也彌補了前世的遺憾,在還能看清霍平梟的面龐時,同他說出了她最想同他說出口的話。
趁著今日闲暇,阮安準備將在邏地那幾年記載的醫方實錄同從前的《劍南鈴醫錄》按照別類,整理到一處。
可因著看不見,她無法提筆蘸墨,寫出工整的字跡來。
回到西京後,阮安一直忙於適應宮裡的新生活,和皇後的身份,那幾卷醫稿倒是一直放在霍平梟的御案上,沒拿到和鸞宮裡。
殿央的博山爐中焚著松沉曠遠的檀香。
阮安靜默地坐在紫檀書案前,又在對個兒備好了兩張小案,從太醫院召了兩名資質較深的宮女過來,讓她們幫她一並整理鈴醫錄。
澤蘭恰時從大同殿歸來,恭聲道:“娘娘,奴婢將醫稿從陛下那兒拿過來了。”
阮安頷了頷首,命道:“把這幾卷冊子,給那兩個醫女分發下去吧,先讓她們看一看。”
澤蘭瞥眼,看了看站於她身側,高大偉岸的帝王。
霍平梟睨眼,示意澤蘭噤聲,他則不發一言地走到阮安的身側,在她身旁的圈椅坐定。
阮安如今看不見,聽覺倒是敏銳的很。
青玉珠旒在泠泠相撞,她微微向上抿起唇角,耐著笑意詢問:“陛下怎麼過來了?”
霍平梟用修長的手持起澤蘭剛放在案上的一卷醫稿,懶然開口,問道:“皇後既是要整理醫稿,怎麼不來尋朕?”
阮安故作一本正經,回道:“陛下日理萬機,朝務繁忙,且您又不懂醫理,臣妾哪兒敢叨擾陛下?”
縱是她看不見,也能明顯覺出,霍平梟在聽她這般文绉绉地說話時,明顯要笑出來。
眼下二人既是夫妻,又是帝後。
當著宮人的面,難免會說出些咬文嚼字的話來。
霍平梟淡淡哂笑著,阮安覺出他正湊近她面龐,對著她左耳,小聲說:“就你寫的那些稿子,老子都能背下來了,你尋這幾個醫女來幫你,倒不如來求我。”
他的嗓音格外磁沉,又震耳,弄的阮安那處痒痒的,她的視力變弱,其餘的感官卻變得愈發靈敏。
剛想伸出纖手,阻止他溫熱的氣息往她耳裡鑽。
霍平梟卻將她手腕輕握,低聲又在她耳側諧謔:“再說,就你從前寫的那些字,也就老子才能認出來。”
一聽他諷她寫的那些歪扭的字跡,阮安不免有些惱了,她氣鼓鼓地說:“你就欺負我看不見。”
這話說完,霍平梟沒再刻意用言語調侃小妻子。
男人無奈低嘆,在她耳旁又哄:“我怎麼舍得欺負你?”
“疼都不夠疼。”
他的聲音仍在耳側震,阮安長長的眼睫顫了顫。
因為看不見,再聽霍平梟同她說這些甜言蜜語時,阮安的心跳也要比以往更悸動。
這時,霍平梟微微瞥眼,示意王福海過來磨墨。
王福海即刻恭聲應是。
適才陛下和皇後在嬉笑著說話時,殿中所有伺候的人雖然都在垂著頭首,不敢直視聖顏和鳳容。
卻都覺得,雖是在天家,但陛下和皇後這兩個人的相處方式,便同民間的恩愛夫妻沒兩樣。
******
次日,霍平梟神情陰沉,緘默地在大同殿批折子。
立侍在一側的王福海能夠看出,霍平梟近來一直處於焦慮和煩悶中,可皇後的眼疾未愈,他從不會在皇後的面前顯露。
他的情緒,時時刻刻都在為皇後的眼疾牽動,在處理政務時,難以心無旁騖。
聖上雖是雄才大略,殺伐果決的君主。
但在皇後未歸宮前,霍平梟周身散的氣焰總是過於暴戾殘虐,王福海雖是個閹人,卻也知道橫掃六國,兵甲強盛的秦國,因著君主過於殘暴,最終二世而亡。
幸好有皇後陪在他身側,不然霍平梟真容易成為過於獨斷的暴君。
如果皇後不在了,王福海想都不敢想。
霍平梟沉著眉目,將御案上的最後一卷折子批完,意興闌珊地撂下朱筆。
因著霍平梟處理政務時,不喜有人在殿內,是以王福海手持拂塵,一直站在殿外候著。
這時,有個小太監快步來到殿外,神態瞧著眉開眼笑的。
王福海斥道:“遇見什麼事了,這麼莽撞?也不怕擾了陛下的清靜!”
霍平梟隱約聽見了外面的動靜,起身走到殿外,神情冷淡地轉了下套在拇指上的玉扳指,對那太監命道:“說。”
小太監跪在地上,面上的喜意未褪,恭聲道:“回陛下,宮門外來了個年紀不大的鈴醫,穿得有些破爛,卻接下了檄文,說是能將皇後娘娘的眼疾醫治好吶!”
******
待在和鸞宮的阮安,也很快聽見了消息。
等霍平梟將人領來她身前,她雖然看不見,卻聽見虎撐泠泠作響的聲音,又一早聽聞這人穿著破爛不羈,心底已經有了個令她極為興奮的猜想。
霍平梟道:“阿姁,你看是誰來了。”
“阿…草民…見過皇後娘娘。”
是孫也的聲音!
阮安黯然渙散的瞳孔,突然有了光亮。
孫也說話的聲音有些發顫,難掩激動和興奮,道:“娘娘還活著,還能回到陛下的身側,真是太好了。”
孫也的嗓音變了些,她決定去長安尋霍平梟時,孫也才十幾歲,剛變聲的少年說話的聲音就如鴨子在嘎叫般,而今他的嗓音猶帶少年清澈,卻明顯比從前成熟了不少。
阮安雖同孫也沒有任何的血緣關系,可在她的心裡,他就是她的親弟弟。
當年他要學她和孫神醫,獨自南下遊醫時,阮安還對他不太放心。
從前在長安時,隔幾個月兩人還能互寄一番書信。
可自她到了邏地後,二人也是許久都沒有過聯系了。
阮安聽霍羲說,孫也在得知她失蹤的消息後,特地從北地趕到劍南的益州,想參加她的喪禮。
霍平梟卻不肯給她治喪,硬說她沒死,兩人因著這件事,大吵一架,孫也一氣之下,又獨自離開了劍南,不知所蹤。
等回到西京後,阮安給他寄過信件,卻沒同孫也透露過她的眼疾,想必孫也在遊醫時,也看見了霍平梟昭告天下的檄文,這才一路奔波地又趕到了京城。
阮安眼神失焦,仍在對著兩個男人笑。
霍平梟和孫也則神情凝重地彼此對視,此時此刻,二人也再顧不得從前在益州時的龃龉。
等命宮人,將阮安扶回殿中後。
霍平梟將孫也召進大同殿,單獨向他詢問,關於阮安眼疾的事。
“孫也,皇後的眼疾,你可有把握?”
霍平梟戎馬半生,一人獨對洶洶大軍時,也能鎮定自若。
他曾將一切都傲睨於視,可在同孫也說話時,卻透著難以自控的慌亂和憂慮。
孫也的面色也很沉重。
早些年在杏花村時,阮安隻是在夜裡才會看不見,孫也沒料及,阮安的眼疾會這麼嚴重。
“我隻有一半的把握,從前在山南道遊醫時,有人摔跤角力,那個猛漢的眼睛被人用拳頭擊中,倒在地上時,左眼都凸出來了,是我將他的眼睛治好了。但他的眼睛是外傷,與阿姁這種不一樣,雖然我一直都有在研究換眼術,卻沒動刀實操過。”
人死三天之內,若屍體貯存得當,可以採其眼,來給活人換眼。
隻要霍平梟命人在西京尋到將死,或是剛死還未入殓的年輕女子,取得她家人的同意,眼睛是好尋的,如果家人怕她屍身難看,他可為逝者更換義眼。
霍平梟既是一國之君,自然不會虧待亡者的家眷,還會將逝者厚葬。
“可朕不願她有事。”
霍平梟的神情壓抑且隱忍,話音沉沉又道:“她若以後都看不見了,朕大不了就當她的眼睛,做她的拐杖,一輩子都護著她。如若不是她這眼疾將來會生潰症,朕絕對不會讓她去犯這個險。”
“朕寧願這罪,是朕來替她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