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行知額角青筋暴出,雙目赤紅,眼中聚集著狂風驟雨。
他一把拽住程時照,揮拳欲打。
跟隨而至的九皇子程時琪從後死死抱住他:“打不得,打不得。”
俞行知一腳踹開他:“你今日百般絆著我,為的就是便利他行如此齷齪敗德之事!”
“打啊,讓你打。老九,別攔他!”程時照陰陽怪氣地說,“從小你就沒有和我動過手,今天就讓你一償所願!”
“你!”俞行知怒不可遏。
側邊伸一隻白皙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這隻手雖然小巧,但卻十分有力。
“別打了,我已經打過了,再打就打死了。”周曉曉說。
俞行知轉過頭,兩眼通紅地看著她。
“你看看我,我沒事。”周曉曉伸另外一隻手,輕輕順著俞行知的後背,“你看,我一點事都沒有呀。”
她張開雙手,轉了小圈。
俞行知眨了眨眼,他這才發現了情況的不對勁。
周曉曉衣冠完整,舉止爽利,隻是頭發有些微亂。反倒是程時照披頭散發,鼻青臉腫,嘴角沁血,衣物凌亂,行動生澀。
跟著進來的王府護衛大驚,哗啦一聲抽出腰刀,齊齊指向周曉曉。
程時照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羞憤異常。他既為聽到俞行知因他而遭受了的酷刑折磨感到憤恨異常,又因自己居然被一個女人打得毫無防守之力而惱羞成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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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喝一聲:“住手,還嫌不夠丟人現眼,都跟我走!”
說完一瘸一拐地在侍衛長郭素人的攙扶下徑直離開。
府衛們面面相覷,茫然收起兵刃,跟隨而出。
郭素人心中暗道苦也,他想起之前自己撞到的那一幕,原來王爺那時候是“被欺負了”。我卻誤以為是王爺的某種嗜好。
自己沒看到便罷。眼睜睜看著卻居然不上前救駕,回頭王爺想起,秋後算賬可怎生是好。
屋內隨著他們的離去安靜下來。
俞行知的伴當俞桐從後面探出頭來,小心翼翼地問:“我的小姑奶奶呀,您真把燕王殿下給揍了?”
周曉曉的眼神飄突了一下:“那……那揍都揍了,現在怎麼辦?我現在是不是該收拾行李跑路?”
俞行知雙目通紅,凝望著周曉曉。他伸手輕輕摸了一下周曉曉的腦袋,終於忍不住把她一把摟進懷裡。
他的聲音低啞:“對不起,皆是我的錯,讓你受了這麼多苦。”
周曉曉感覺不對勁:“行知,你身體怎麼這麼燙?”
緊摟著她的人慢慢倒了下去,周曉曉一把接住俞行知,伸手一摸,隻見他面色潮紅,額頭滾燙。
周曉曉急忙扶住著他,轉身問隨侍的俞桐:“怎麼回事?他怎麼突然病得這麼厲害?”
俞桐愁眉苦臉地道:“姑娘您是不知道,五爺自打回京以後,這一身傷病就沒好利索過。前些時候因拒不肯同長孫家結親,忤逆了太太,被國公爺下死手打了一頓板子。可憐我家五爺打小金樽玉貴,何曾受過這番罪。之後又收到姑奶奶您那封信,當場吐了血,不顧傷勢未愈,掙扎著就要過來。幸得燕王殿下死命攔著,一路跟隨勸阻,不讓趕路,乘車緩行。這才留得性命,囫囵個兒的來見您。”
周曉曉皺眉,心中疑惑,既是如此卻因何寫信與我訣別。
然此刻卻不是細思之時。於是將俞行知安置在裡間廂房的床上,另遣俞桐去延請大夫。
因燕王鬧得這一出,家中上下皆驚,一片混亂,周曉曉出屋安撫眾人。方才回轉,大夫已至。
此大夫是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望診切脈之後,捻著胡須不住地搖頭。
“爾等看上去也不是那貧困寒苦之人家,怎生讓病人如此失於調養?此人舊傷未愈,新傷負累。”大夫連連嗟嘆,“兼失於攝養,思慮過度,勞傷心脾。因此如今是氣血兩傷,諸氣膹鬱,是以搞枯於外,重虛其陽,壅遏裡熱。若不是仗著年輕底子好,早就一命嗚呼了。”
大夫一面搖頭,一面開出藥方,絮叨絮叨交代諸多調理要意,方才離去。
周曉曉送走大夫,囑咐小梅前去煎藥。
卻把俞桐喚到小廳。
周曉曉坐在俞桐面前,指端敲著桌子道:“怎麼回事?何至於此?方才大夫診治之時,你也看到了,他的外傷豈止是失於攝養?簡直是放任不管!”
俞桐拍了自己一耳刮子:“都是奴才的錯。怎生知曉五爺竟不愛惜自己至此!自五爺在蜀地受了重傷回京之後,便多了個怪癖,不再允許小的們貼身照顧。更衣換藥,都自己動手,都從不肯假手他人。有一日小子失手打翻了茶水,撒了五爺一袖子,急著想替五爺收拾,方才碰了五爺的手,五爺一反常態,勃然大怒,發做了好一頓。此後小的們均不敢再逾越半點了。”
他露出疑惑的神色:“不止如此,小人察覺五爺近日來似極為排斥他人接觸。便是打小嫻熟的兄弟玩笑中無意碰觸一下,都能讓五爺很是不快。姑娘是五爺愛重之人,得空還請姑娘寬慰開導,或能解五爺心中之結。”
周曉曉聽了,甚感疑惑,心中漸有思量,暫且按下不表。
俞行知至昏昏沉沉中醒來,隻見自己躺在一間廂房內的床上,床前一燈如豆,燈下坐著一個人,一個自己魂牽夢繞的人。
那人見他醒來,便倚到床沿,一手託著自己瑩白圓潤的臉龐,另一隻手在燈輝中緩緩伸出,摸上了自己的額頭。
俞行知感到胸中一片灼熱上湧,堵在嗓子眼出不來咽不下。
他輕輕向裡錯開頭去。
“你好狠的心呢。”一個軟糯糯的聲音在嗔怪他。
他立刻忍不住轉過頭來。隻看到周曉曉白皙的雙手墊在床頭,小巧的下巴擱在手背上,如漆似墨的雙眸凝望著他,內裡搖碎了星星點點的燈光,引他痴迷其中。
是以他雖然知道周曉曉這樣嬌聲軟語的說話的時候,必定是心內打起了什麼古怪的主意,但他也依舊移不開目光。
“你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不要我了,也不當面和我說一聲。聽你二嫂說你要娶別的姑娘。我心裡好生的難受。”
“不,我沒有。”
“那你為什麼寫那封絕情斷意的信給我?我看了以後一個人躲在被子裡,哭了好幾個晚上呢。”
“我……”
“你若有什麼事,清楚地說與我知,可好?”周曉曉望著俞行知的眼睛,輕聲細語地勸道,“譬如你不喜歡我了,或者覺得我太粗蠻無理與你性情不合,又或者你迫於家族的壓力不能和我相守。隻要你能坦陳地告訴我,我就不會胡思亂想,心裡也就不會那麼難受。”
周曉曉耐心等了許久,終於聽見俞行知低沉的聲音。
“我……”他拽緊了拳頭,面容慘淡,艱難地開口,“我已不能人道。”
周曉曉徹底愣住了,她想過各種答案,卻聽到一個匪夷所思的回答。
“這不可能,什麼時候的事?”她脫口而出。
俞行知滿面漲紅,他閉上眼,側過臉去。
“自落入那林賊手中,他二人對我那般折辱,許是落下病根。回京之後我隻覺七情鬱結,夙夜難寐,氣血漸虧。更深惡他人親近,但有無意觸碰者,不計男女,皆令我焦躁難耐。那日……”
他頓了片刻,還是開口繼續。
“那日,母親為斬斷你我之情緣,授意家中一丫鬟乘夜……乘夜爬上我的床。我夜半驚醒,面對軟玉溫香,竟隻覺得渾身寒毛倒立,惡心作嘔。沒忍住將那汙穢之物吐了滿床,嚇得那丫鬟連滾帶爬地走了。此後我自查不殆,暗暗尋醫問藥,具……具無療效。是以雖同汝盟誓今生,卻隻能愧顏相負。”
說到這裡,俞行知再也說不下去,他隻能緊緊拽住雙拳,勒得自己指節生痛。
這樣的恥辱之事,本是誓死也不願在自己心上人面前說起。然而如今,隻為了周曉曉心裡不難過,不至於誤會被無故拋棄,從而自憐自哀。他忍著羞辱毫無保留地說了出來。
此刻他隻覺得一把利刃剖開了他身體,把裡面所有的醜陋不堪都舉在他人面前。心中隻覺灰暗一片,了無生趣。
周曉曉冷靜了一下。她仔細回憶了一下逃亡那段日子,那段時間她照顧行動不便的俞行知,更衣換藥,便溺相援,並不避諱。她並沒發現俞行知“某些”方面不太正常,甚至有幾次,在俞行知尚不清醒的時刻,瞥見了一點男性的生理反應。
“那我碰到你的時候,你也覺得惡心難耐嗎?”
“你自然……於他人不同。”
俞行知沮喪地想道:你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才睡得著,睡得穩。你可知至你我分別,我竟是從未得過一夜安眠。我隻盼你能時刻在我身邊,和你一生相守。哪怕悖逆父母,被家族所棄,吾在所不惜。隻深恨此身已是無用之人,是以哪怕心如刀絞,也隻能忍痛斷情,不能負累你一生。
然而此時此刻,這話已不能說出口,也不必說與她知了。
周曉曉卻在回憶種種細節。她不認同俞行知的說法。但她打算驗證一下,是以並不急於分辨。
“你也不必過於焦慮,你這應該是心理上的問題,未必就是生理的原因。”
“……”
俞行知感到聽不懂。但他此刻心如死灰,也卻懶怠多思多想。
第19章
“俞桐說你被你爹打了板子,一直都沒有好好用藥。大夫留了藥膏,我先給你上藥吧?”周曉曉坐起身來,拿起床頭放置的一罐瓷白色的藥瓶。
“不必勞煩了,我自行處理即可。”俞行知伸手欲接。
“幹什麼,幹什麼。”周曉曉將瓷罐高舉,“一路上不知道替你上了多少次藥,現在就要和我劃清界限了?”
也許過了今日,再也沒有機會像這樣和她親近了。俞行知這樣想著,將手慢慢的放了下來,默默的轉身趴臥在床上。
周曉曉淨手之後,將他衣褲半褪,打開瓷罐的蓋子,挑一些膏藥在指尖。
此刻她的臉上悄悄露出一個狡黠的表情來。
俞行知感到有一個柔軟的指端,沾著清涼的藥物,像羽毛一般在他身上輕輕塗抹。肌膚上傳來隱隱約約的麻痒之感。那手指初時尚且規矩,後漸漸有意無意地四處搗亂。
於是那酥麻之感慢慢清晰,穿透肌膚,直衝心肺,又散布四肢百竅……
俞行知感到了身體傳來了本能的反應,他猛地抬起頭,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周曉曉。
周曉曉收回手,咬著下唇,一臉的壞笑。
“這不是很精神麼,這叫不能人事嗎?原來都是哄我的。”
俞行知滿面飛霞,七手八腳地扯過被褥蓋住下半身,撐起身來。
“我……”他低頭看了一眼,不知所措地道:“我如何能拿這等事诓你。”
周曉曉心裡是又好氣又好笑。心想他可能是在受刑囚的那十幾日,被林氏兄弟,特別是林秉直那個好男風的變態惡心到了,留下了一些心理陰影,從而厭惡反感他人的觸碰。但他聯想過度,自己嚇自己,搞了這麼一大出烏龍。
不過當她想到俞行知是怎樣獨自一人的惶惶不安,自行慚愧,把自己折騰得半死不活,又覺得有點心疼。想到他對自己的信任愛慕,唯獨對自己並不排斥,又覺得有點小甜蜜。
“好了好了,我不打趣你。我知道你沒有騙我。”周曉曉湊過身來,輕輕摸著俞行知的頭發,“你沒有任何問題,隻是林秉直那個敗類的所做所為。讓你一時討厭別人的接觸。不過很快你就能擺脫這一切,好起來的。”
俞行知感到壓在心中數月的巨石就這麼瞬間崩塌了。
果然,隻要在她身邊,再灰暗的世界也能透進陽光。
得遇斯人,乃吾平生之大幸。
他低下頭,吻上那夢寐以求的雙唇。
數日後的清晨。
周曉曉依舊在院中習武,她身形矯健,神採奕奕,眉目帶笑。
吳道全在一旁冷哼一聲:“臉上都快笑出花來了。習而不專心,不如作罷。”
周曉曉急忙湊到他身邊,扯著他的袖子:“師傅我錯了,原諒徒弟則個。”
吳道全素來拿她伏低做小的這套花招沒辦法,臉也就板不下去了。
周曉曉團團地忙碌,一會搬板凳一會端茶水,眼瞅著吳道全的臉色微霽,方才狗腿地蹲在椅子邊,昂著臉說:“那日都是弟子的不是,連累師傅師娘受驚了。”
吳嬸正巧從裡屋出來,便道:“如何是你的錯,那燕王爺也太過霸道欺人,幸好曉曉你無事。那時被那些兵痞子攔著,我這心裡揪得直痛。”
吳道全嘆了口氣:“那些個王孫貴族的公子,豈是好相與的。曉曉你可要想仔細了。”
“師傅師娘待弟子拳拳之心,弟子如何能不得知。”周曉曉看著吳道全夫婦,認真地說,“然這世間之事,均逃不過自願二字。雖此路艱難,但吾甘之如飴,願往一試。”
“好,師傅不曾看錯,你素來是個與眾不同,自有主見的女子。師傅平生最不喜那等扭扭捏捏,惺惺作態之人,你若是拿定主意,便依自己的本心行事去吧。但你要記得,你是我吳道全的弟子,將來無論如何,你都還有我這個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