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是尊貴且威風的一生。
人人敬我,不僅因為我是皇後,還因為我姓沈。
整個大梁都是我沈家用血肉和筋骨支撐起來的,我自然受得起他們的恭敬。
隻有一人是恨我的,葛慄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沒有良心。
她說:「沈七,你沈家要死絕了你知道嗎?」
1
我大概撐不過三十三歲這一年了。
死因其實挺簡單。
一個月前深夜,我貪涼趁著宮人不注意溜到涼亭中喝光了一壇酒。
醉酒後直接在涼亭中睡熟。
第二天就染上了風寒。
我身體一直很好,從小到大都沒生過病。
沒想到這次風寒來勢洶洶。
我在床上躺了一個月,病情反而越來越嚴重。
御醫們束手無策,緊蹙的眉頭就沒松開過。
我想我大概是要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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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歲啊,我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一生。
其實也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了。
我病倒後,李翰沒事的時候就守在我的床邊。
他是一國之君,一邊忙著處理國事一邊陪著我。
眼見的一天天憔悴,我強撐著精神笑他:
「我沒事,你也該休息休息,不要等我好了你卻倒下了。」
他溫柔地喂我喝藥,語氣像是話著家常:
「沒事,頌之已經十六了,前朝的事有他幫著,我也能少操點心。」
我沒說話了。
頌之是我和李翰的長子。
我十六歲就在先帝爺的旨意下嫁給李翰。
十七歲為他生下皇長子,其後又為他生了一女一子。
帝後琴瑟和鳴,相敬如賓,是流傳到民間的佳話。
確實是,我這一生沒有受過什麼罪。
我是一國之後,當年先帝爺的後宮巫蠱、嫔妃相鬥、誣奸毒殺皇嗣的惡心事層出不絕。
但到了我這一朝,硬是一樁都沒讓我遇見。
李翰是個正常的帝君,雖不沉迷女色,但後宮也算充盈。
三夫人九嫔五席一位不差。
後宮之中拈酸吃醋的事當然也時常有之。
但無論是誰,看見我。
都會恭恭敬敬地彎腰行禮喚一句:「皇後萬安。」
這當然不是因為我治理後宮井井有條,仁慈友愛的緣故。
這隻是因為我姓沈。
我姓沈。
先帝爺朝曦二十三年,我父親沈念戰死在北疆沙場。
那一戰因為先帝爺誤信小人,北疆軍全軍覆沒。
我父親屍骨無存。
最後是我娘帶著我大哥和二哥率領那些將士的遺孤遺孀去到北疆。
就地埋了所有英魂的白骨。
然後我娘殉情在我爹的衣冠墓裡,沒有走出來。
先帝爺正道二年。
我大哥率領新成立不足三年的北疆軍以一敵百死守玉門關四十五天,以身殉國。
其後女真族入主中原,在黃河以北駐扎威逼。
當年是我四姐沈箏被大梁當成祭品獻給女真統領,換了五年和平之約。
在她被獻去女真的前幾天,還曾低頭羞澀地對我笑,和我說:
「小七,我有喜歡的人了,明天我帶他來見你。」
當然她喜歡的那個人我至今也沒見過。
而她也在被獻出去的第三年就死了。
新朝二年。
是我的二哥沈穆和三哥沈駿一文一武,熬了五年。
將女真人趕回了他們的老家。
之後我二哥被一杯鸩酒賜死,我三哥因為戰場落了病疾。
也沒熬過二哥死去的那年冬天。
新朝五年,我五姐沈琳被送到北方和親,至今未歸。
我往北方送了三年的信,頭一年還有回信,後來就沒了。
第三年我再也不往北方送信了。
這樣我可以告訴自己,我五姐在北方好好地活著。
她隻是太忙,忙得忘記給她的小七寫信。
前年我六哥沈琅辭官離京歸鄉。
說要北上去找我五姐,看一眼她才能安心。
臨走前他和我說路途遙遠,路上顛沛流離不好聯系,讓我不必找他。
但他說他會每年託路上遇見的錢莊給我送一枚特制銅錢,代表他無恙。
去年的銅錢我收到了,今年的還沒有。
但沒關系,今年還長著呢。
他走了也好,現在隻剩下我一個人在這偌大的京城裡面熬著了。
這整個大梁都是我沈家用血肉和筋骨支撐起來的。
雖然現在隻剩我一個,但沈這個姓是整個大梁的信仰。
她們對我再怎麼恭敬……
我都是受得起的。
2
當然我也被人罵過。
我二哥死的那一年葛慄進宮指著我的鼻子罵:
「沈七,你沈家要死絕了你知道嗎?你坐在這個後位上,人人都尊你敬你,你以為你好大的臉?你以為你威風凜凜?」
「你知不知道,你踩的是你父兄們的血站在這裡的,你所有的尊榮都是你父兄的血和命換來的。」
後來李翰黑著臉帶人趕過來。
葛慄被拖下去的時候滿臉都是淚,眼神絕望。
在侍衛的束縛下掙扎,那樣狠狠地瞪著我。
像是恨意,但帶著無盡的哀戚。
她被壓下去很遠,我還能聽見她的哭泣聲。
一聲聲地扎進我的心口裡。
後來滿室寂靜,隻剩下我和李翰兩個人時。
我抬手一巴掌狠狠地摑在他的臉上。
你看,後來都在說我和李翰琴瑟和鳴,相敬如賓。
仿佛這些針鋒相對的日子,從來沒有過一樣。
當年那一巴掌揮下去,他沒有動,也沒有怒。
站在那裡受了這一巴掌。
我哽在心口的血硬生生吐出來,吐在他的龍袍上。
然後我聽見他的話,仿佛是無奈,他和我說:
「小七,我是一國之君,殺沈二是迫不得已,這一巴掌,我是作為你的夫受的,我可以寬宥你,但別拿容忍當縱容了。」
寬宥,我記得我當時自嘲地瘋狂嗬嗬笑出聲。
撲上去宛若癲瘋,我拿著他的手揮在自己的臉上。
哭吼著:「要是一巴掌能喚回我二哥的命的話,你打我啊,你打啊……你好大的臉,李翰,我二哥的命,原就隻值你受的這一巴掌嗎?」
說到最後就暈過去了。
我其實是我二哥帶大的。
我是沈家最小的孩子。
當年我出生還沒多大時,大哥跟著父親在軍營歷練。
母親肯定是陪在他們身邊的。
三哥天天走街串巷拈花惹草不願意帶我。
四姐溫柔是溫柔,但是成天繡花詠詞。
而且身體很弱,院裡彌漫的都是苦藥味。
我一進她那小院就哭。
五姐和六哥是雙生子,兩個人也不大,整天混在一起欺壓鄰裡的小朋友。
人憎狗嫌的,隻有二哥願意帶著我。
雖然他小時候經常給我洗完頭發後將我掛在樹枝上晾幹。
喜歡將藥丸裝進糖葫蘆的殼裡騙我吃下去。
還強制要求我必須每天在他面前背誦一首詩賦,背不出來就要打手心。
但我還是真的……真的很愛他。
可是我的二哥啊。
我清風霽月足智多謀談笑間取敵千人的二哥。
沒有死在戰場上,卻死在一杯鳩酒下。
他頭七剛過一個月。
我就陪在李翰身邊接受百官朝觐,萬民叩拜。
我要微笑著站在他身邊顯示皇家相和。
我要將手搭在我身邊這個人的手心上,溫柔地望著他。
默默地告訴我自己,告訴天下人,這是我的夫君。
我每天都在強迫自己忘記。
那碗喂進我二哥嘴裡的鳩酒。
不是李翰賜下的,不是我親手遞過去喂他喝下去的。
強迫了自己這麼多年。
仿佛真的已經忘記了一樣。
3
頌之來看我。
我病得有點昏昏沉沉了。
他坐在我的床邊給我讀戲樓最新出的戲本子。
大梁近幾年朝政安穩,飽暖思淫欲。
新出的戲本子寫的都是男男女女情情愛愛的那點事。
我其實並不喜歡聽,但我很喜歡頌之坐在我邊上為我讀書的樣子。
都說外甥像舅舅,他眉眼間很有我三哥的影子。
當年我父親在的時候,一直說我三哥是我全家最不成器的一個。
我三哥生得好,眉眼風流,性子不羈且浪蕩。
是位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浪子。
我們沈家門風嚴謹,我父親經常罵我三哥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三哥不在乎,他的口頭禪就是:
「武有大哥,文有二哥,爹,我們沈家已經文武雙全了,不就缺個風流浪子嗎?」
然後他就被爹罰禁閉。
每次都是四姐偷偷去給他送飯。
那時候我還小。
隻記得幼時每次三哥從煙花巷回來都會給我捎一支糖葫蘆。
那時我正在換牙,每次被二哥抓到我吃糖葫蘆,三哥都要挨訓。
有時我很淘氣,故意將吃完的糖葫蘆籤放在二哥容易發現的地方。
三哥氣急了會捏著我的臉蛋罵我白眼狼。
但無論怎麼樣,他一直不忘給我帶西街那家最好吃的糖葫蘆。
後來爹娘去世,大哥玉門關殉國。
大梁被女真人欺壓得無還手之力。
是我這個浪蕩不羈唯愛胭脂水粉的三哥披上鎧甲,衝在戰場的最前線。
等到女真人被趕回北方,我三哥瘸了條腿,身上三處要害中過箭傷。
那張讓京城無數閨中女兒家魂牽夢縈的臉。
一道疤從額角斜斜往下,ẗŭ₋豎著橫跨整個左臉,蔓延地停在唇邊,笑起來很猙獰。
所以後來我三哥得了個修羅王的稱號。
沈家的政敵還在背後喊過他「沈瘸子」。
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記得,他曾經也是京城最俊美的少年郎。
要是爹爹在天有靈,看見後來的三哥,也不知是欣慰還是心疼。
是否寧願他這個三兒子一直是當年那個不成器的樣子。
我怔怔地朝頌之伸出手。
他的聲音頓了頓,然後趕緊放下戲本子,在我面前俯下身。
將我的手按在他的臉上,然後喚我:「阿娘。」
我喜歡他叫我娘,比母後親昵。
他在外面很少有這樣依戀母親的小兒神態。
他少年老成,性子穩重,像我大哥。
我怔怔地摩挲著他的眉眼。
十六歲的少年郎,眉宇間都是意氣風發的朝氣。
宛若故人在世。
意識逐漸混沌,一道淚順著眼角劃下去。
我閉上眼痛苦地喚:
「三哥,糖葫蘆,你去給我買糖葫蘆啊。」
三哥三哥,小七想吃西街那家最好吃的糖葫蘆。
你怎麼不給我買了呢?是因為生氣了嗎?
我哭得昏昏沉沉,迷糊中聽見有人吩咐身邊的人:
「去,讓御膳房做好糖葫蘆送過來。」
4
我清醒過來是在深夜。
頌之還趴在我床邊守著我。
我一有動靜他就醒過來了,眼睛通紅。
也不知是熬的還是哭過,他從旁邊取來一支糖葫蘆。
強擠出一抹笑,和我說:「阿娘,吃糖葫蘆嗎?」
我接過來放到一邊,溫柔地望著他。
屋內的時漏滴滴答答,我感覺自己的精神氣色好多了。
我拍拍他的手,問:「頌之,今天是幾月了?」
「三月廿三,娘,窗外的桃花都落盡了,等你好起來,第一茬桃子就熟了。」
三月廿三,三月廿三,我將這個日期在唇齒間默念幾句。
然後交代頌之:
「頌之,娘今年走不動了,到四月初六的時候,你到萬佛寺幫娘給一個故人上炷香,然後再到城郊苑莊幫我掃掃墓。」
頌之問我:
「這個故人是誰?」
這個故人是誰?我閉上眼,和他說:
「是你的恩人,如果沒有她,你活不到今天。」
我和胡姐姐一開始相看兩厭。
因為一開始她才是內定的太子妃,李翰的正妻。
但是我被先帝爺指給李翰做正妻之後。
胡姐姐就成了東宮的良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