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與君長相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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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著的手掌,慢慢握攏,目光有些黯淡:「我忘了,婉婉從前也是能騎善射的。」


我拉住韁繩,垂眸看向他。


他當然忘了,就像忘了他當初為何會愛我一樣,時間總是能消磨許多記憶。


我確實是多年未曾打過馬球,不是因我不喜,而是那位老太君不喜。


但她也不明說,因知道沈如安看重我,便總是旁敲側擊。


我自知在子嗣一事上多有虧欠,不願讓沈如安為難,所以漸漸地,便不再做這些事。


鼓聲起,馬蹄聲落。


連翻擊鞠,側身轉臂,俯身仰擊,背身點球……


一招一式,皆在我腦海裡沸騰多年。


我勒緊韁繩,揚起馬頭,定定地看著那球斜飛進對門,直到歡呼聲起,才驚然回神。


平陽公主翻身下馬,用鞠杖點了點:「姜婉,你耍賴。」


我笑了笑:「鞠戲者,用兵之技也,公主當懂,兵不厭詐。」


我轉頭一看,沈如安的目光在我身上,不曾移動半分,眼眸裡全是情動。


臨到他上場時,他握了握我的手心:「今日最大的彩頭,必然是我們婉婉的。」


我沒說話,四處張望了幾眼。


直到,沈如安站在場外,突然一個小小的人迅風一樣跑過來,抱住了他的腿,高聲喊道:「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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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頭來,一張臉與沈如安像了七八分。


07


不隻是我,所有人都循著聲音看了過去,背對著眾人的沈如安,仿佛瞬間凝住。


一時間議論聲起:「沈將軍的兒子?他夫人何時生了個這麼大的兒子?」


平陽公主蹙眉,問我:「你的兒子?」


「不是我的。」我淡淡道,「是沈如安的。」


前半句還算正常,可算上後半句……在場的都是宅門裡鬥出來的,隻消聽見個頭,便能猜全所有。


他沈如安如今隻有一妻,無妾無通房,妻既無子,那這子便是見不得人的。


而這時,從人群中衝出一女子,緊緊將那孩子的頭藏在自己懷裡。


許碧瀾看向了我,我與她的目光對上,這算是我第一次正眼看她。


她眼中有憤恨,有羞辱,有不甘。


她大約猜到,今日的信,是我仿沈如安的筆跡寫給她的。


人群中,忽然有人驚呼:「這不是許侍郎家病逝的千金嗎?不是說她早幾年便身染惡疾而死,怎麼如今還跟沈如安有個孩子?」


「這你還看不懂?外室和奸生子,丟死個人……」


恰好今日,許侍郎家的另一個女兒也在場,見到此等場面,她早已無地自容,不願人多指點,悄悄地便退下。


我面色平靜地看著沈如安,看到他慢慢轉過身,一雙眼睛似乎突然淬上冷意,竟生生讓我挺住了半息氣。


他彎下腰將那孩童抱起,拽著那女子手臂,便大步往外走。


自始至終,未曾向我解釋一句,未曾安撫我一句。


我掐了掐手心,坦然地望向他大步離去的背影。


一場鬧劇將此間勝景攪亂,平陽公主沒了玩鬧的心情。


她懶懶地倚著榻,涼涼道:「你好大的膽,竟敢在本宮的場子作亂。」


我笑了笑:「那公主預備如何罰我?」


她揮了揮手,將左右屏退,才開口:「笑不出來,就別笑,比哭還難看。」


我斂了笑,神情落寞地望向窗外。


她撐著下巴:「你這一遭,算是把將軍府和沈如安的名聲全糟蹋了,往後他在上京,走出去都沒面子。」


我扯了扯嘴角:「丈夫養外室,難道我臉上光彩嗎?我連自個兒名聲都不要了,又何須顧及他的名聲?」


「我既要和離,就要離得清楚明白,我要叫世人都知曉,是他沈如安負我在先,是他沈如安背信棄義。」


平陽聲音有些空曠:「昔年他的誓言,街頭巷尾都知曉,我還曾著實仰慕這樣的男子,心中想著來日我也要尋個這般的。」


「隻可惜,男人啊,終究是不可靠。」


我看了她一眼:「你心裡還放不下安狀元郎?」


五年前,平陽ṭŭ⁻公主在千秋宴對狀元郎安望舒一見鍾情,她的喜愛眾所皆知。


偏偏那狀元郎像是冰塊一般,幾番相拒,不為所動。


也不知哪一日起,平陽突然收了心思,再也不追在他身後,反倒面首眾多。


後來聽說,那安望舒丟棄了文人風骨,自甘下賤,曾自薦為面首。


平陽笑了笑,搖頭道:「棄我去者,不可戀。」


棄我去者,不可留,不可戀。


08


回到府上時,依舊不見沈如安。


唯獨老太君,在廳堂候著我。


見到我第一句,便是:「姜婉,沈家待你不薄,可你竟如此歹毒,你分明答應過我!」


我站在門外,虛行一禮:「老夫人,我答應您的事,我未曾食言,您要為他娶妻或納妾,我一概未阻攔。」


「好,好,好!」她沉聲道,「既如此,我這便讓安兒娶了碧瀾,隻道他二人早已情投意合,不過是因有心人阻礙,苦了她……」


「祖母!」沈如安的聲音在夜間聽來,如擊玉般冰冷,「算我求您,不要讓我錯上加錯。」


「安兒!」


沈如安顫著手,想碰我,卻又在咫尺處停住:「你早便知道了,是嗎?」


我看向他發紅的雙眸,足以淹溺人心的悔恨和深情。


「沒有你早,畢竟你們四年前相遇,早三年前該知道的人便都知道了。」


他緊拽著我的手腕,宣誓般說道:「我不會讓她進府,我心裡隻有你,婉婉。」


他太害怕了,力道足以碾碎我的手腕。


我試圖從他眼中找出一絲作偽的痕跡,卻發現,原來一個人能夠同時擁有負心和深情。


他愛著我,卻依然無法阻止他負情於我。


涼風帶著夜的潮氣,幽涼附在肌膚上,連五髒六腑都生出一股冷意,我問道:「為何要瞞我?」


他的面色一點點蒼白,手指緊握到發白:「我並非有意瞞你,我不願你知曉,是不想你難過……」


他靠近我,不顧臉面,不顧威儀,一遍又一遍:「你打我罵我都行,隻是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老太君連忙屏退左右,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


明明他連靈魂都在叫囂著害怕,害怕我不要他,可他又為什麼會瞞我騙我。


是了,他是在賭。


他在賭,與我之間木已成舟,我無處可去。


他在賭,與我情深義重,我會諒解,他不過是做了這世間男子該做之事。


他亦在賭,我年華已去,賭我Ṫŭ̀ₚ不願生事端,為他吞苦果。


我問他:「老夫人要我問你,願意娶許姑娘做平妻嗎?」


他似是覺得與我這般討論另一個女子,赤裸ţù⁷裸地掀開了他的不堪,隱忍著:「她不配,我沈如安的妻子隻會是你。」


我平靜道:「那便納妾吧,擇日進府,如何?」


他猛地抬頭看我,許久,才重握我的手:「我答應你,隻是給她一個名分,往後她住西苑,不會與你相見,我們權當沒這個人,還跟從前一樣。」


我總歸是對他留有最後一絲期望,可我沒想到,他竟……答應了。


我望向廳堂裡燃著的紅燭,心長焰短,向人垂淚。


連它都在哭,哭我這一生彩雲易散琉璃脆。


老夫人見狀,連忙道:「既如此,碧瀾的孩子也記在婉兒名下,你是當家夫人,又無法生育,那畢竟是安兒的第一個孩子,亦是長孫,總不能入那妾室名下……」


沈如安打斷她:「夠了,您當真要將我二人往死裡逼嗎!」


老夫人嘴一抿,神色愣怔,不敢再言語。


09


原本諸多人家,對沈如安永不納妾的那番話,都隻當笑話看。


而今,沈如安欲納妾的消息傳了出去,倒真成了笑話。


許碧瀾進門的禮數很是簡單,一抬小轎子便從偏門抬了進來。


許是我過於平靜,在她進府那夜。


沈如安醉了酒,一遍遍地問我,為何能這般輕易將他分於旁人,問我為何不嫉妒。


我看著書上的字,一字一字地念給自己聽:「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纫如絲,磐石……磐石竟也易轉。」


因為我早已為你流過眼淚,痛徹心扉過。


而今不過是,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10


第二日一早,許碧瀾一身招搖地來尋我。


釵環奪目,珠翠滿身,與那日的柔弱卑微相去甚遠。


她禮數倒周全,隻是行禮不倫不類:「夫人能否高抬貴手放過亦兒,我與他母子多年,實在難以割舍。」


她咬著唇:「若您實在喜歡孩子,妾可與將軍再生一個,到時生下來便抱到姐姐身旁。」


她這分明是知曉我子嗣艱難,故意說出這番話來。


我隻是心中煩悶,到此借風散散胸中淤堵之氣,看來今日煩悶亦不解。


我輕笑了一聲,隨口道:「你既喜歡生,那便多生,你生幾個,我便抱幾個。若是我養不過來,我便把他們統統發賣了。」


聞言,她瞳孔猛地放大,面色頓時慘白,似乎是害怕到極致。


任誰來聽,都知道這話不過是唬人。


本朝律法,連妾室都不能隨意發賣,更何況妾生子。


即便是主母,待庶子庶女也當一視同仁,以免落人口舌。


可她竟似真信了,我日後會隨意發賣庶子庶女的話。


她猛地走近幾步,目眦欲裂:「你敢!」


我還未反應過來,便見她拽著我的手腕,往身側一歪,伴隨著一聲:「碧瀾!」


她竟直直地掉進了面前的池中,一個高大的身影從我身旁毫不猶豫地擦身而過,猛地扎了進去。


情急之下的反應,騙不了人。


沈如安一把將她撈在懷中,眼裡有急切。


直到他抱著她,猝不及防對上我的眼眸時,才頓覺惶然不安。


我沒再看他,轉身便走。


身後的沈如安似是想要追上來,卻被絆住腳步。


那女子聲音柔弱:「郎君莫怪,是我自己不小心。」


這樣拙劣的把戲,對我無用,但對沈如安……未必。


11


轉過連廊,我一時不察,腿上撞上一個東西。


「夫人!公子,快叫母親!」小丫鬟抓著那三歲孩童,急忙跪地。


「她才不是我母親,她是搶走爹爹的壞女人!」他伸出一根手指,氣勢洶洶地指著我。


身旁的青黛氣道:「你,你簡直是……」


我攔下她,不過一個三歲孩童,若非有心人教導,他又怎知要說什麼做什麼。


若真是與一個孩童計較,那我才真是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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