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海閣

那是一幅非常寫實的畫作。

媽媽穿著睡衣，癱睡在沙發上玩手機。

幾天沒洗的頭發油得發亮，素顏的眼睛比化妝時小了很多，鼻子有些塌，雙下巴若隱若現。

幾個小朋友看到我媽的畫像，沒控制住大笑起來。

媽媽的眼眶瞬間湿潤了，眼淚不受控制地滑落。

下一秒，她又故作堅強地開始大笑。

「沒事！沒事！

「原來我在孩子心裡，就是這麼邋遢的樣子……」

書瑤阿姨輕拍下媽媽的背：「孩子還小……」

我媽的眼中閃過一絲怨恨，然後很快就隱藏了下去。

「她是我最最最寶貝的女兒，我怎麼會怪她呢！我就是太感動了！我寶貝的畫，是世界上最美的畫。」

……

晚上採訪時，媽媽又在採訪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超委屈的。

到我時，主持人似乎還沒從無語中緩過來。

「我媽媽剛剛是不是哭得很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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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是我先提問的。

主持人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反而輕聲反問我：「言言你是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媽有很嚴重的容貌焦慮！不過這個也是我爸爸害的！不怪媽媽！」

「你爸爸經常嫌棄你媽媽的容貌嗎？」

我搖搖頭：「那倒沒有！

「我媽說了，她發胖是爸爸給她壓力太大。所以她食欲變得旺盛，經常半夜吃外賣，就是為了釋放壓力。」

我難過地低下頭：「我看網上說，半夜吃外賣對腸胃不好。而且媽媽每次吃完外賣後，又會開啟新一輪的焦慮。

「所以我故意把媽媽不好看的樣子畫下來，希望媽媽可以調整作息，多去鍛煉。」

主持人接著問道：「之前在家你提醒過她嗎？」

「當然提醒過啦！可是媽媽卻覺得我在嫌棄她，將近一個星期沒理我呢！爸爸有時候讓她去健身房鍛煉下，媽媽就說自己非常非常累，根本沒精力健身。」

「要不是這次節目組給了我勇氣，我還是不敢和媽媽說。」我雙手不安地摩挲著。

「唉……可是媽媽好像很生氣。剛剛我進來時遇到了媽媽，她看都沒看我一眼，就走了。」

主持人安慰了我好一會兒，我才離開了採訪間。

回到房間時，媽媽正躺在床上看電視。

見我回來，理都不理我一下。

不過我也無所謂，洗漱完就睡覺了。

14

節目的最後一站，定在了貴州。

也是媽媽和書瑤阿姨的家鄉。

我們去看了黃果樹瀑布、去爬了梵淨山。最後一天，導演組帶去我們一所希望小學，做了一些互助活動。

到這裡，這場遊學旅行基本上就要結束了。

晚上回到民宿，4 個家庭互相告別一下，就能關掉直播了。

可就在大家準備回民宿的時，媽媽死活要去一趟她和書瑤阿姨曾經上的初中。

節目組本來是想拒絕的，我媽求了書瑤阿姨，書瑤阿姨又求了她老公。

最後節目組決定，讓其他兩組家庭先回去休息。攝像機跟著書瑤阿姨和我媽回一趟她們學校，繼續進行直播。

我在心裡冷笑一聲，終於要來了。

15

因為現在在放暑假，佳田中學裡並沒有學生在上課。

節目組聯系了當地教育局，教育局又聯系了佳田中學的校長。

前後折騰了兩個小時，才終於進入學校裡。

一路上，我媽一直在和書瑤阿姨回憶她們中學時發生的事情。

順著話茬，她們也慢慢走到學校後面的小樹林裡。

而就在這時，我媽一拍大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

「書瑤，我記得我畢業那會兒，在這片樹林最高的樹下埋了一本日記本！

「我去找找看，還在不在！雖然我已經不記得自己寫了些什麼，不過肯定很好玩！」

媽媽先去找了兩棵比較高的樹，挖了一會兒，發現沒有後，故意說道：「唉……這麼多年過去了，果然不見了。」

「書瑤，我再挖最後一棵。如果還是沒有，我們就回去吧！」

說著，媽媽也不等書瑤阿姨回答，自顧自地開始挖最後一棵。

這一次，她真的挖到了一個鐵盒。

16

塵封十幾年的記憶，還是蠻有話題度的。

所以工作人員問媽媽，願不願意在鏡頭前打開鐵盒，展示下自己的日記本。

媽媽隱晦地看了眼書瑤阿姨，然後擺擺手。

「算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節目組也沒有勉強，帶著我們一群人回到民宿。

晚上。

告別宴上，媽媽故意喝了很多酒。

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我知道她在故意裝醉。

就是為了給自己後面陷害書瑤阿姨的事情做鋪墊呢！

凌晨兩點，媽媽窸窸窣窣地從床上爬了起來。

拿著日記本，去了民宿的院子裡。

她之所以會去院子，是因為那臺直播的攝像機，在大家都睡覺後，晚上會在院子裡對著夜空拍攝，陪伴大家入眠。

我輕手輕腳地跟在媽媽後面。

媽媽先在院子裡不停踱步，表現出十分糾結和猶豫的樣子。

最後她長嘆一口氣，坐到了攝像機面前。

然後翻開了那本陳舊的日記本，輕聲讀了起來。

17

2001 年 10 月 2 日，星期二，天氣晴。

雖然今天天氣很好，但我的心情非常差。因為郭書瑤去找了我的好朋友白薇，警告她不準再和我玩了。以後我就再也沒有朋友了。

2001 年 10 月 3 日，星期三，天氣晴。

郭書瑤今天帶著一群人過來警告我，讓我識趣一點……

郭書瑤今天打了我很多次，把我手臂都打紅了……

郭書瑤今天偷了家裡的錢……

郭書瑤今天和一個男生翻牆出去了，她威脅我保密，然後一夜都沒有回來……

上輩子，大家之所以不相信書瑤阿姨的解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這本日記本。

首先，這本日記本是在節目直播時，所有觀眾親眼看著從她們學校裡挖出來的。

其次，日記本被挖出來的時候，放在一個鐵盒裡，鐵盒和日記本都非常斑駁、陳舊。

所以很多觀眾對日記本上記錄的內容深信不疑。

加上上輩子貴州站並不是最後一站，輿論發酵了好幾天，書瑤阿姨才拿到手機。

那時候她說什麼都已經沒用了。

18

媽媽在鏡頭前默默哭泣。

可她垂眸那一刻，眼中卻有著藏不住的開心。

她大概以為，現在看直播的觀眾已經開始網暴書瑤阿姨了。

我內心深處發出了一聲無聲的冷笑。

然後裝作剛睡醒的模樣，走到了媽媽旁邊。

我揉了揉眼睛：「媽媽，你在這裡幹什麼？」

媽媽擦了擦眼淚，故作堅強道：「沒事，寶貝！你先回去睡覺，媽媽吹會兒風就回去了。」

我點了點頭，然後看到媽媽手上拿著的日記本。

「媽媽，你是在寫日記嗎？

「咦，這不是你說要給外公的日記本嗎？怎麼帶到這裡來了？」

媽媽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仿佛突然間被抽離了所有的血色。

她下意識看了眼鏡頭，然後厲聲說道：「你胡說什麼？趕緊去睡覺！」

我故意表現得很委屈：「我沒胡說啊！那天老師在班級群布置了作業，我拿你手機的時候，正好看到你的淘寶記錄了，好像是工業什麼做舊筆記本……」

媽媽的嘴唇輕輕嚅動，拼命想著抵賴的話。

「那是你看錯了！」

我的臉上浮現出一種深深的困惑：「媽媽你是不是失憶了？前段時間你回貴州看外公外婆，這日記本忘帶了，非要爸爸給你送到機場。你說這東西是外公要的，他喜歡老物件！！」

關於日記本的真相，觀眾應該已經能從我的話裡推斷出大概了。

其實是媽媽從網上買了做舊的日記本，悄悄回了佳田中學，提前把本子埋進了學校的樹林裡。

媽媽被我氣得滿臉通紅，隨後她尖叫一聲。

「你能不能不要胡說八道？」

她站起身：「言言，你肯定是做夢夢到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把夢境當成現實了！我們還是回去睡覺吧！」

說完，她扯著我的睡衣就要拉我走。

我扯起嗓子，開始大哭。

別墅裡幾個媽媽都被我的哭聲給吵醒了, 紛紛走到院子裡看是什麼情況。

媽媽看見書瑤阿姨時，神情不自然地把日記本藏到了身後。

我哭著把剛剛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

書瑤阿姨的眼神從最初的難以置信, 到看到日記本後, 漸漸凝聚成一片冰冷的決絕。

她是真的把媽媽當作摯友, 才會如此憤怒和失望。

「李嬌，你怎麼能這樣？」書瑤阿姨的聲音顫抖著, 「我不讓你和白薇玩, 是因為當時你被班上的人孤立, 都是她在背後說你的壞話！」

「還有，我為什麼偷錢，你不知道嗎？我父母逼我初中就嫁人，我偷錢隻是為了能上學！！！」

書瑤阿姨的聲音充滿了難以遏制的憤慨：「你說我打你！呵！是, 我打了你！但你還記得我為什麼打你嗎？」

媽媽眼中充滿了惶恐：「書瑤別說了，求你了！」

「現在知道怕了？你在鏡頭前編瞎話的時候, 怎麼不知道怕呢？我那時候打你, 是因為你和一個渣男談戀愛, 屢次被騙都不長記性。甚至要退學和他在一起！」

「我是和男同學翻牆出去, 一夜未歸！那你知道我是幹嘛去了嗎？？」

書瑤阿姨眼中落下兩行清淚, 聲音裡帶著一絲決絕的哀傷。

「因為那個渣男在外面到處說你倒貼, 賤得慌！我就去找了我表哥, 狠狠揍了他一頓。」

我媽的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

有愧疚, 但不多。

最後, 在這場鬧劇中, 節目真正走向了尾聲。

19

第二天, 我們飛回了南城電視臺。

因為所有人的手機，都封存在那裡。

而爸爸早就候在電視臺外。

一見到我，爸爸什麼都沒說，直接將我帶走，看都沒看媽媽一眼。

回江城的路上，媽媽打了無數個電話給爸爸。

爸爸直接把她的電話拉黑了。

緊接著, 爸爸就向法院提起訴訟, 要求離婚。

這段時間裡, 爸爸已經請好了律師，將媽媽手上所有財產進行了凍結。

「因為離婚了，媽媽反正是無所謂的！生活質量不知道上升多少！可是你就成了沒人要的小孩了！」

「（今」法院第二次開庭。

出庭時，媽媽明顯蒼老了很多, 她的眼中透露的全是深深的疲憊和無力感。

她試圖用這段時間被人瘋狂網暴的慘狀, 來換取我們的同情。

可我和爸爸一個都沒被打動，因為她這種演技我們已經看得夠多了。

20

離婚後, 媽媽分到了 1500 萬。

她帶著這些錢回了老家。

聽說她一個侄子開了一家公司, 邀請媽媽去當副總。

一年後。

爸爸告訴我，媽媽的侄子那個所謂的公司是玩國外的虛擬貨幣的。

最近他們把錢都投在貓貓幣上，全虧完了。

媽媽一無所有了。

後來，媽媽隻能在她家門口的水果店打起了零工。

聽說一個月隻有兩三千塊。

媽媽曾經說過, 沒有了我們家的一地雞毛，一堆瑣事，沒錢她也會很開心。

那現在她應該很開心吧！

不過，這一切都與我無關了。

這輩子, 我會好好過完自己的一生。

人間煙火，各有遺憾。

今天比昨天好，就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