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侍通報皇上過來的時候,大家才歸位噤聲,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這位傳說中「好運氣」的皇上,大家跪地行禮,直到他朗聲笑著說:「就是家宴,愛卿們不必多禮,都起來吧。」
身邊的內侍扶起我時,我才抬眸看了一眼。
皇上挺年輕的,長相儒雅,站在他身邊的倒不是他當年的三皇子妃如今的皇後,而是國公府家的那位貴妃王妍之,因為當年有過一面之緣,所以我認識她。
她笑意盈盈的站在皇上的旁邊,當年的那份清高如今也變成了華貴。
她視線輕描淡寫的從我們這邊一掠而過,掃到我身上時微微停頓,然後很快不著痕跡的移開了。
皇上揮手讓我們入座,我低下頭,跟在沈子安身邊坐下。
後面就是一些君臣間的觥籌交錯,女眷都低眉順眼,恭敬聽著就是。
一盞茶的時間,外面的公公進來稟報,說是謝都指揮使來了。
宮宴來遲,但皇上看起來不以為意,反而有些高興的說:「他可算到了,快請進來。」
殿內眾人視若無睹,看來應該是已經習慣了,謝衛這樣的聖寵,也算是獨一無二了。
謝衛很快就進來了,他穿著黑色的玄服,對皇上行禮,皇上的聲音很溫和,笑著說:「別站著了,快入座吧。」
他低低應了聲是,然後坐到了我們對面的位置。
我收回視線,繼續聽著宴上的寒暄,皇上幾乎將在席的大臣都問了一遍,最後才偏頭看向沈子安,笑著說:「上次沈愛卿成親時,朕還和貴妃笑著說沈大人這是萬年鐵樹開了花,今天看見沈夫人,郎才女貌,也怨不得他到如今才開花了。」
一時間殿內都笑起來,我也坐在位置上微笑,但內心卻感覺到一絲不對勁。
皇上問了一圈最後才客氣寒暄到沈子安,偏偏說的話又暗示親昵,這樣恩威並施,倒更像是敲打的感覺。
我不動聲色的朝沈子安望過去,他坐在我旁邊,神色淡然,聞言也隻是輕輕一笑,說:「謝皇上謬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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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貴妃笑起來,在旁邊接了一句:「不僅是開花,聽說沈夫人已經懷孕數月了,沈大人今年倒是雙喜臨門。」
我對面一直低頭的謝衛突然抬起頭,目光如炬的朝我望過來。
這下皇上也興味地「哦」了一聲,說:「那是大喜,賞。」
皇貴妃說:「就賞那盆紅珊瑚吧,外番上貢那盆,顏色也喜慶。」
我離席謝恩,站出去行禮時,對面的謝衛面無表情,他的視線落在我身上,然後眼神下移,落在我微凸的小腹上,頓了頓。
我轉身時剛好和他正對上,他的視線從我小腹上面無表情的上移,對上我的眼睛。
我走回自己的位置入座。
這一段小插曲過後就又是寒暄,飯過半旬,話題就又落到了謝衛的身上,皇上看著謝衛,尤其有些關切地說:「沈愛卿鐵樹都開花結果了,從嘉,朕知道弟妹前些年風寒過世,你後面新娶的那個婦人不知好歹,竟然同你和離,你孤身一人,每天公務又繁忙,府上也沒個人照應,朕瞧著你也瘦了不少,也該重新找個識趣的照顧你了。」
這話一出,整個殿上鴉雀無聲,我想皇上大概僅知道臣子大婚,對謝衛、我和沈子安之間的關系沒半分了解,不然也不會這樣直白的將話題拋出來,知道內情的都有些尷尬。
謝衛倒是神色不變,說:「臣不急。」
皇上就說:「你天天都不急,但朕都為你憂心,前些日子貴妃還在朕面前說她有個嫡親妹妹及笄,她今日也在席上,從嘉你瞧瞧合不合眼緣,要是合眼緣,朕今日就親自給你做個媒。」
我一時有些詫異,先不說這個皇上行事風格如此隨心所欲,這樣直接在宴席上這樣賞賜臣子婚禮的,這大約也是頭一樁了,私底下問話要是不滿意或許還可以婉拒,但這樣眾目睽睽之下,謝衛要說不滿意吧,這就是打皇上貴妃還有整個國公侯家的臉,這位王二小姐以後的婚事也就難說了。
要說滿意吧,我抬頭朝那位王二小姐看過去,她此刻粉面含羞,有些嬌怯的躲在國公侯府夫人身後,但眼睛卻偷偷的朝謝衛那個方向望過去。
我想起那日在國公侯府上這位王二小姐那趾高氣昂的樣子,唇角不由就露出一抹看笑話的笑意,含笑收回視線時,才看見對面的謝衛竟然又在看我。
他目光深邃,沉甸甸的又深幽,看不出情緒,隻是面無表情的看著我和我唇角的笑,像是在看皇上給他賜福後我會是什麼反應。
我嘴角的笑意還來不及收起,他已經移開視線,沒說滿不滿意,隻是含糊地對皇上說:「謝皇上關心。」
那位王二小姐咬咬下唇,不知道為什麼,又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我無語地偏過頭,發現沈子安也在低頭看我,反正現在殿上的注意力都在王二小姐和謝衛身上,我不由朝沈子安靠了靠,一時玩心大起,笑著低聲和他咬耳朵,聲音愉悅:「真是一場好戲。」
他也笑,說:「是……是隨意了些。」
宴席結束後皇上留這些臣子去南書房,貴妃娘娘帶女眷去後花園賞花。
我因為懷孕,中間不太舒服,所以去了後面廂房小憩。
一炷香後我約莫到了快回府的時辰,才收拾一下推門準備去後花園。
扶著瓶兒的手出門才發現之前引路的宮女已經離開了,我懷孕後心思倦怠,沒怎麼記路,所以問瓶兒記不記得回去的路,她猶疑的說:「大概……記得……」
於是轉了幾個回廊後就迷路了,瓶兒扶著我的手有些惶恐,我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宮中確實不好亂走,萬一衝撞到貴人不好,轉過一個回廊,剛好看見旁邊的涼亭似乎有人站著,影影綽綽看不太清楚。
我和瓶兒還在猶豫要不要過去問路,那人已經偏頭朝這邊望了一眼,然後就分花拂柳走出來,光線漸明,他的臉也在月光燭光下露出來,再不過熟悉的一張臉,謝衛問我:「迷路了?」
還好不是我一個人,我扶著瓶兒的手,客氣疏離地說:「驚擾到謝大人了。」
他冷淡的看著我,說:「你走反了,從左邊回廊走到第三個假山右轉,就到了。」
我客氣的和他道謝,拉著瓶兒轉身的時候聽見他平靜無波的聲音,我知道他這個人,越是心思難測的時候語氣就越是聽不出情緒來,他說:「沈子安,你嫁給他後似乎過的很開心。」
我沒說話,拉著瓶兒往前走,他沒攔我,隻是在我身後嗤笑,一字一句的說:「可是宋柔,看你這麼開心,我就不太開心,你說我該怎麼辦?」
我背對著他頓了頓,他繼續說:「回去讓沈子安小心點,他再繼續阻擾我找先太孫,聖上或許就不止是敲打他那樣簡單了。」
10
從宮裡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出神,在想謝衛對我說的那句話,他說沈子安再繼續阻擾他找先太孫的話,聖上對沈子安就不止是敲打那樣簡單了。
怪不得今天在宴席上,天子對沈子安的態度那樣奇怪,似乎有意冷淡,但後面又有意拉攏,恩威並施的樣子。
沈家百年世家,根基深厚,沈家祖父是內閣閣老,也是先太子太傅,曾經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如果如今登基的是先太子,那麼沈家如今的恩寵不知還要如何煊赫。
新皇登基後,有意抬謝衛,打壓世家,我知道朝堂局勢暗潮湧動,沒想到其中還涉及到太孫。
謝衛奉皇命在找太孫,因為先皇的遺詔上,說的是傳位於他最心愛的小太孫——雖然如今的天子在登基時立誓說過,正統還是太子一脈,若是有一天太孫回來,他自當禪位,但是一旦嘗到權勢的甜頭,誰甘心情願讓位?
更何況那時候根本不知道太孫是死是活。
謝衛找太孫,當然不是為了將他迎回來坐儲君的——不管是死是活,讓他永遠變成死的就行了。
我想到這裡,偏頭看向沈子安,謝衛說沈子安在阻攔他找太孫,那就說明沈家還是正統一派,擁護的還是先太子,當年新皇為表誠意,先皇的遺詔還存在沈家的祠堂裡。
我又想起之前沈子安頻繁的拜訪我的祖父,我祖父知道這件事嗎?他讓沈子安娶我,那就是表明態度,站了隊?
若是太孫活著歸來,那確實擁孫派實力要大的多,僅憑一個謝衛和一個有名無實的國公侯,確實是翻不起什麼大浪來。
畢竟朝堂上如今的重臣,都還是當年先皇遺留輔佐太子的,三皇子當年朝中本就沒有根基,如今朝堂先太子一派跟個鐵板一樣密不透風,天子插手安排自己的人也需要慢慢來。
所以大家如今都不過是在比時間而已,不過時間拖的越久,對沈子安這邊就越不利。
這樣兇險的一條路啊。
我想到這裡,不由嘆口氣,沈子安偏頭看向我,目光溫和,問我:「怎麼了?」
我靠在他肩上,搖搖頭,說:「沒事,就是有些累。」
他環住我,輕聲的說:「等下就到家了。」
我嗯了一聲,摸了摸腹中的孩子,重復他的話,說:「嗯,等下就到家了。」
我閉上眼睛,不再去想這些事情。
時間就這樣一晃而過。
這年四月初八,我生下一個男嬰。
生他的時候我有些難產,發作了一天都沒生下來,我身邊的丫鬟都低低的哭,我咬著牙堅持,最後連產婆的聲音都有些不太穩了,參湯灌了一碗又一碗,她用變了調的聲音跟我說:「夫人,堅持啊,開了三指了,馬上就可以了。」
我昏昏沉沉間,隻聽到身邊有人驚呼,然後有人坐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我聽見沈子安的聲音,他低低地說:「阿柔——」
我當時神智其實已經有些不太清楚了,也不知是出現幻覺還是真的,隻記得自己對床邊沈子安的這個方向笑了笑,我那時還以為自己要不行了,所以斷斷續續地跟沈子安說:「沈……沈子安,雖然你娶我是因為政治或者其他,你不喜歡我,但是……但是嫁給你的每一天,來沈家的每一天,我都很開心……你對我……你對我很好……」
其實我也不太記得我都說了什麼,隻記得有很大顆的眼淚無聲地打在我的手背上,我聽見沈子安的呢喃,他說:「誰說我不喜歡你。」
「宋柔,當年送你的那匣夜明珠,原本是我用來當求娶你的聘禮的,我挨了六十板家法才將你娶進府,宋柔,你怎麼能說我不喜歡你。」
我沒想到我是在這種情況下得知沈子安的心思的。
他緊緊的攥著我的手,眼淚那樣炙熱,我恍惚間愣愣的看著他,後來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我咬自己的下唇,咬破了血,突然就清醒過來開始發力。
半個時辰後,我生下一個男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