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丫鬟升級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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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幾天,燕鳳幹枯的身子就又活了。


春天一到。


她穿著緊身小袄,塗上胭脂,眼珠子滴溜溜一轉,腰肢風擺楊柳一般,也有了點勾人的媚氣。


周嬤嬤說。


燕鳳應該是被胡二收了房,從女孩變成了女人。


「胡二這人好色,糟蹋過無數小丫鬟。


「他有個厲害的娘子,在後街上住著,一旦知道燕鳳的事兒,估計能把她打死。


「這丫頭心術不正,以前就喜歡損人利己,坑害了自己,可別來坑害你!」


我滿腦子都是大哥的消息。


原來他在遼東!


遼東懷來鎮吶!


抬頭往北看,冷峻的屋檐上是一帶蒼青色的天,春雨落得寂靜。


我聽見自己心撲通撲通地跳。


連帶著雨線都落得活潑。


一串串。


一層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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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織成一副密密的珠簾。


春風一吹,就能卷到高門大院外,越過春意濃的京城和白茫茫的雪野松林,一直吹到遼東。


白秀秀說,遼東這時候還在下大雪,白茫茫一片,能把人的靴子都埋住,馬兒也跑不動。


哥哥還好嗎?


他還像小時候一樣,手上愛生凍瘡嗎?


他能喝口熱酒暖和一下嗎?


他會不會喝了酒,臉還是又黑又紅?


他是不是像關二爺一樣,總能在戰場上無往不利?


然後,總能在對戰中活下去……


活著……等我。


哥哥孝順,能吃苦、性子又要強,他還不知道全家都沒了,他恐怕還在做著高頭大馬、衣錦還鄉、給爹娘爭氣的夢呢……


我的淚止不住。


打湿了給小石頭寫的千字文。


他鼓著小臉,一邊給宣紙上黃豆大小的淚痕吹氣,一邊又吹我的臉頰。


「姐姐,淚被風吹走了。」


周嬤嬤眼神復雜,憐愛地摸了摸小石頭的小辮子。


「往後,聽你鶯兒姐姐的話。」


小石頭乖巧地抱住我的手。


「鶯兒姐姐、我、大白,一直在一起。」


大白是院子裡的野貓,兩個眼珠子藍幽幽的,白色毛蓬松在頸上,像個小獅子。


它身上總是髒兮兮的,卻極為黏人。


一見到我來,它就四肢朝天,露出肚皮,喵喵叫著,想吃我提來的小黃魚。


小石頭不太愛說話。


卻總能和大白說上一整天。


他童言童語,它嗷嗚嗷嗚。


一人一貓,一唱一和。


常讓我想起和哥哥、小白狗在一起的日子。


還有虎子。


小石頭有點像他,呆頭呆腦的,但心裡卻靈慧。


我出不了府門,便拜託周嬤嬤一家人幫我尋找虎子。


一年過去,杳無音信。


希望他好好地到了遼東。


26


我夜裡睡不著。


偷偷到小佛堂給爹娘上了三炷香。


這佛堂早已廢棄,下人們自發籌錢來添置佛像,點香敬佛,傳到外面去,人人都說國公府上到主子,下到奴婢都淡泊心善。


老太君覺得這是好名聲。


便把佛堂留了下來。


秀秀還說,冬天時,遼東的韃子打得更厲害,他們擅長雪裡打仗。


她爹爹就是雪天被困,此後再也沒了消息。


我給菩薩磕頭。


求她保佑我哥哥平平安安,信女願折壽相抵。


27


青煙繚繞裡,我看見周嬤嬤也來了小佛堂,隔著一重重簾幕,她沒看見我。


她輕手輕腳跪在佛前,低聲哭訴。


「佛祖,信女一輩子沒做過虧心事。


「夫人要我放印子錢,我去了,她就願放我一家的奴籍。


「我不去,她就要將我孫子小石頭送進宮當太監,我沒法子,我沒法子。


「殺了人、損陰德的事,就讓我一人背了吧……」


怪不得她每日愁眉苦臉。


原來是做這等入刑之事。


盤剝放貸,魚肉百姓,利率有百十倍。


借一枚錢,利滾利的,一月得還十多枚。


一家還不上,便有地痞流氓蜂擁而至,逼得百姓賣兒鬻女,更有甚者,打死欠債者的兒女,用來配冥婚。


主家的錢收了上來,地痞無賴們吃得也飽了,隻有百姓,家破人亡。


我們黃家村,就有一戶人家還不上錢。


被活生生剜了心。


他一雙兒女要被賣走時。


我爺爺帶著全族人,拿著鐵掀鋤頭,趕跑這幫地痞流氓,救下兩個孩子。


「這幫賤民,你們等著!


「咱們背後的主子吐口唾沫就能淹死你們,老東西,先搞死你家!」


地痞流氓罵罵咧咧,鼠竄而去。


那些話,誰也沒放在心上。貴人垂雲端,怎會親自下凡踩一腳泥窪裡的農人?用爺爺的話說,這是拉大旗做虎皮。


兩個孩子說。


他家給娘買藥的錢被搶走,爹爹無奈,才去借印子錢。


爺爺當時就明白了。


「搶錢的和借錢的,恐怕是一伙人。


「快過年了,放貸的主子要吃肉,打手也得喝口熱湯,咱們平頭老百姓,就是人家眼裡待宰的豬猡啊!」


他老淚縱橫,嚴厲告誡眾人。


「以後誰家有了困難,族裡能幫襯的先幫襯,不能的就大伙籌錢,這印子錢萬萬沾不得!


「誰碰了,我就打斷他的腿!


「到那時,別怪我老頭子不講情面、壞了和氣。」


爺爺是公正無私的村長,回到家裡,又成了偏心的老爺子。


他叫爹爹代表一大家子出錢,厚葬了那被剜心的苦人,又籌錢把兩個孩子送進城裡做木匠學徒。


所花的錢,是爹爹打了一個一個獐子賣的,隻為將我送去女學。


爺爺是不贊同的。


「有那錢攢著,給族裡出息的兒郎用,中個秀才比什麼都強。」


奶奶也咧著嘴罵。


「可憐我鳳兒小丫頭,什麼都沒有,老大,你怎麼不說也送她去女學,她也叫你一聲伯父,你也擔著做父親的職責呢!」


我最終沒上成女學。


也沒了家。


我現在回想。


當年全村被屠。


恐怕跟這幫放貸的無賴少不了幹系。


他們前腳剛走,第二個月,黃家村就沒了。


我們黃家村地處平安州,這地界有大軍屯糧,從來沒有過土匪鬧事。


我爹爹是十裡八鄉有名的獵戶,身手矯健,在周邊山林穿梭自如。


他也從未遇見過山匪。


我緊緊攥著手中的一把香,看周嬤嬤磕頭。


她黑黢黢的影子在地上爬行,頭上金釵蜿蜒如千足蜈蚣,爬上我逐漸戰慄的脊柱。


她說——殺了人……


殺了人……


殺了人……


殺我全家的。


是不是也是這種放印子錢的貴人?


28


隔天見到周嬤嬤,她衣著愈發華麗。


聽說是夫人賞了名貴綢緞,令人親自給她量體裁衣,又把她小孫子接進院子長住,讓她祖孫團聚。


人人誇夫人仁慈。


可是,再名貴的綢緞也遮不住周嬤嬤的憔悴。


她眼下烏青,眼神裡全是哀懇。


「鶯兒,你聰明又心細,替我照看小石頭。


「別讓他去水邊,別去沒人的地方……就老老實實地,待在一眼就能看見的人堆裡……」


那些地方。


悄無聲息死個孩子,實在是很容易的事。


她聲音已帶哭腔。


我握住她手。


「大娘您放心,您當差忙時,我就把小石頭帶在身邊,一刻不離開。」


兔死狗烹。


鳥盡弓藏。


周嬤嬤是家生子,又幫著夫人殺人放貸,算得上是夫人心腹。


事未竟。


夫人轉眼就準備除掉她,未免使人心涼。


吳嬤嬤的死,也沒那麼簡單。


她也幫夫人放印子錢,她藏著真假賬本和夫人的私人物品,意在要挾,作保命之用。


我和周嬤嬤遞上真賬簿。


未必不是夫人刻意漏了這條尾巴,以找到正當理由除掉吳嬤嬤。


私吞財物,隻是一個拿得上臺面的幌子。真實原因一旦上秤,所費的就不是吳嬤嬤一家之命了。


夫人實在是佛口蛇心,連自己的陪房都用了就扔,更何況隻是一個半路出家的周嬤嬤。


吳嬤嬤的命不值錢。


周嬤嬤的命不值錢。


那麼。


我一個二等丫鬟的命,恐怕更不值錢。


我也看過那真假賬本。


我也在夫人心裡的生死簿上。


一下子四肢發寒。


周嬤嬤死後。


夫人也不會容我活著的,斬草要除根,就像吳嬤嬤一家,上到老母,下到稚子,全被打死了扔到亂葬崗。


我定定地看向北方,那裡有大雪紛飛,有我僅剩的親人。


我得活著。


我得往上爬。


年夜飯時,老太君有意要我過去伺候,她讓大丫鬟弄晴考察我的品性。


如今三四個月過去。


竟沒了下文。


我得去問問弄晴。


國公府極看重孝道,老太君身邊的丫鬟,個個臉面大得很,小公爺都得稱呼一聲姐姐。


老太君又護短,曾經拒絕了夫人討要丫鬟給國公爺做姨娘的要求。


「我老了,身邊就這幾個可心的丫頭,離了她們不成。


「你現在是國公夫人,什麼丫鬟找不到,非得盯著我身邊的人不放。」


老太君不喜夫人。


夫人訕訕而去。


我得想辦法去老太君身邊伺候。


29


就著一盤大廚房新做的桂花糯米糕,大丫鬟弄晴很快就與我說起了闲話。


她細細地打量我。


「果真是一個好相貌的丫頭。


「無怪乎主子們都喜歡。」


主子們?


除了老太君,還有誰?


我有些忐忑。


我掏出幾個荷包,裡面裝了曬幹的艾草、香料和佛經燒出來的香灰,外面繡著五毒獸,端午可以用來燻身子避蟲害。


這本是老太君要弄晴做的。


她嫌麻煩,又不愛寫字。


便讓我幫忙抄寫佛經,燒成香灰。


我為討好她,特意把所有步驟都給做了。


不用她再費一分功夫。


弄晴臉上的笑意果然更濃。


她收下荷包,附耳過來笑道:


「你好福氣,小公爺相中了你,跟老太君要過去伺候。


「不過,等得林閣老家的大小姐過了門,你才能當通房呢!」


我沒有歡欣,一顆心如墜冰窖。


小公爺的喜歡,是一味毒藥。


隻會讓夫人更想快點殺了我,免得狐媚蠱惑了她的好兒子,壞了小公爺的名聲。


曾經小公爺也開口討要過別的丫鬟。


夫人知道後。


一碗藥下去。


那丫鬟渾身就起滿了疹子,她又疼又痒,流著膿水死去。


小公爺嫌太髒,再也沒過問。


夫人淡淡地敲著木魚。


「遇兒年少,加冠之前不能早泄元陽。


「她也是死得其所。


「罷了,我到底心善,把她妹子要進來做丫鬟吧。」


那丫鬟的妹妹也生得極好,她在院子裡喂鸚鵡,小公爺吟詩一句「誰是你的春閨夢裡人啊」。


夫人聽到後,用同樣的法子弄死了妹妹。


「一家子的騷貨。」


她不允許任何下賤的丫鬟覬覦自己兒子。


老太君可能不曉得這門道。


弄晴一個大丫鬟,不可能不懂夫人的行事邏輯——這不是福氣,這是催命符。


我臉色發白,一時有些踉跄。


弄晴於心不忍。


她喜歡捧高踩低,擺大丫鬟架子,卻並不是心狠的人。


「小公爺的大丫鬟叫拾月,你小心別得罪她。


「老太君幾次想到你,都被她拿話岔開了。


「老太君那裡,我再去提一嘴,看她老人家還記得這回事麼。」


我連忙給她又是行禮又是作揖。


又笑又哭的。


「好姐姐,今兒起你就是鶯兒的親姐姐!」


弄晴抱著我,幽幽嘆了一聲。


她的聲音輕不可聞。


「我妹子若是活著,也有你這般大。她皮膚也白,像你一樣,在太陽底下發光呢。」


她妹妹年幼時,隻是因為被小公爺贊了一句「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胚子」。


第二天夫人就傳喚了。


回來路上,妹妹跌入池塘,落水而死。


小公爺說這句話時,在場的隻有弄晴和拾月。


拾月。


拾月?


我慢慢擰起眉頭。


剛入府時,我們這一群人裡有個極漂亮的丫鬟,她的死也跟拾月有關。


拾月說她打碎了玉如意。


所以她才被夫人下令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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