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月落烏啼霜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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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時候不懂事,嘴巴刁,嫌棄難吃。


她從沒罵過我一次,她總是溫柔地摸摸我的頭。


「落落乖,忍一忍,以後阿姐,會帶你吃遍天下最好吃的東西。」


哪怕一開始她在謝侯府遭人虐待,她還是藏了點心給我吃。


阿姐這一輩子過得太苦了,她以為小侯爺是她的救贖。


是她生命中出現的第一縷光。


所以她毫不猶豫地撲了上去。


「我的阿姐,死在災荒那一年。


「所以啊,我恨謝連凱,已經恨了八九年。」


阿啼聽得渾身震動,半晌沒有說話。


而後,我聽到一聲輕輕的呢喃。


「我懂。」


很輕,但是很堅定。


16


冼州清河鎮西街有一家小畫舫。


舫主樂娘子與我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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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向她打探過月影樓的消息。


她唯一的妹子阿染,進了樓再沒出來過。


樂娘子曾是出身賤籍,風月場所的這些事,沒人比她更清楚。


後來樂娘子靠自己贖了身,開了一家小小畫舫。


平日裡賣一些不入流的畫冊,靠這點錢財度日。


可哪怕她自己陷在泥淖裡,渾身沾滿了髒汙,她也沒苦了自己的妹子。


阿染被她養得極好,性情天真爛漫,對風月裡的汙濁一概不知。


也正因此,謝連凱不過幾次示好,就輕而易舉地把她勾了去。


因為同病相憐,樂娘子對我便格外好。


為掩人耳目,此番我是借著外出採買的由頭,一個人出府的。


樂娘子看見我,還和之前一樣熱切地跟我招手:


「姑娘你來啦?我這裡新繡了一方手帕,你拿去用。」


我接過帕子,隻見上面繡了一枝俏麗的桃花。


我閉上眼,眼前又浮現出阿姐曾穿過的桃花衫和那塊裹在帕子裡,被壓得不成樣子的桃花酥。


再睜開眼時,我終於下定決心。


「樂娘子,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你幫忙,可能……可能會因此丟了性命。」


樂娘子臉色微變,但很快又堆了個笑在臉上。


大聲喊道:


「落丫頭你別忙著走!我最近新做了一味點心,還得要你嘗嘗味呢!」


說罷順勢把我拉進畫舫裡,把帏簾也扯了下來。


樂娘子知道我心氣高,想扳倒謝家復仇。


可她從來不覺得我真的能做到。


她緊張地盯著我:


「丫頭,你——」


我將畫冊交到樂娘子的手裡。


「我拿到了月影樓裡的畫冊,裡面……你翻翻看。」


樂娘子接過去,隨手翻看幾頁。


眉頭緊蹙,唇線緊繃,總是春風含笑的雙頰上,染上了濃濃的憤怒。


樂娘子也曾跌入塵埃,畫冊中的姑娘遭受了多大的折磨,沒人比她更能體會。


過了一忽兒,她再也看不下去,將畫冊「砰」的一下擲在桌上。


聲音裡有怒氣,隱隱還帶著點哭腔。


「要我怎麼做?」


「把它制成畫冊,要整個城中都在傳閱,越多越好。」


「好。」


樂娘子答應得這般幹脆,讓我有幾分錯愕。


「可是,這件事很危險,弄不好要掉腦袋——」


「那畫裡頭,有我的妹子。」


樂娘子背對著我,輕輕地說道。


17


冼州城中忽然就流行起了一套畫冊。


叫「月影秘辛」。


也不知是從哪裡流傳出來的。


總之那畫裡頭極盡人間風流瘋狂之態。


最重要的是,主角個個都是大人物。


「月影秘辛……你說這個月影,有沒可能是月影樓?」


「這月影樓關得緊緊的,裡面的權貴們卻在裡面做盡香豔之事?」


「去你的!這也能往褲襠裡想嗎?月影樓不是達官貴人商議要事的地方麼,怎麼能做這些勾當?」


「是啊是啊,人人都以為月影樓高雅脫俗,沒想到下流起來比青樓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我沒記錯的話……月影樓裡,住的都是良家女子啊,光這畫冊上的女子就有數十個之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謝家再次成為滿城人的談資。


當初受到的推崇有多大,這次受到的討伐就有多狠。


謝侯府雖然擅長維持表面風光,但背地裡受其壓榨的百姓委實不少。


有的看似得了謝家好處,回過味來時才意識到上了大當。


隻是沒人敢當出頭鳥。


這本汙穢不堪的畫冊在謝家打造的聲譽上狠狠撕開了一道口子。


狂風驟雨順著口子往裡鑽。


討伐的聲浪越來越大,謝侯府砸銀子也堵不住了。


大家鬧成這般,周刺史自然無法坐視不理。


全城人,都在等他的一個交代。


府內,謝連凱和周刺史在書房內密謀。


隻聽得噼裡啪啦的聲音亂響,似乎是誰發火把東西全都砸了。


我內心按捺不住地暢快。


兩人終於要撕破臉皮了嗎。


我一隻手按住懷裡那本賬冊。


也按住拼命亂跳的心髒。


待會周大人出來,隻要時機合適,我可以獻上這本賬冊,將謝家徹底壓死。


過了良久,兩個人才出來。


我急不可耐地衝上去,攔住了周大人的去路。


「大人,大人,草民——」


但見周大人斜眯著眼睛,頗有幾分戒備地看著我。


他大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


正是謝連凱平時最心儀的那一個。


前些日子謝連凱將扳指獻給了周大人,怎麼如今還沒扔下來嗎?


再看謝連凱那邊,他面色深沉,似乎若有所思。


這張臉上有憤怒,有煩躁,唯一沒有的是驚慌。


他不驚慌,不恐懼,兩人出來時形影不離,也並不是撕破臉皮的模樣。


我那隻已經抓住賬本的手,突然就松了開來。


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草民求大人明察秋毫,謝侯府是被冤枉的,請大人一定要為我們少爺平反啊!」


18


周刺史腳步一頓,冷哼一聲,繞開我就走了。


倒是謝連凱,立刻把我從地上拉了起來。


臉色難得和緩了一瞬。


「你倒是個忠心的。


「放心吧,周大人隻是有點生氣,他不會棄我們謝家不顧的。


「畢竟他和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隻是這背後攪弄風雲的人,怕是活膩了。」


謝連凱和周刺史都走遠了。


我覺得腿腳一陣陣發軟,哐當一聲跌坐在地上。


好像驚濤巨浪在我的胸腔裡橫衝直撞,我想給自己倒一杯茶潤潤嗓子。


可手抖啊抖的怎麼也倒不出來。


我再也忍不住,痛苦地想要嘶吼,可是張口卻沙啞無聲。


那本記錄著所有罪行的賬冊還在我的懷裡。


可是沒人需要它。


好不容易在冼州城撕開了一條血口。


無數人指摘謝侯府。


就算周刺史曾親自去過月影樓。


但遇到這等騷亂,我本以為他會黑白分明。


會給出一個交代,起碼要還原一個真相。


但我沒想到,打算同流合汙的人,心從一開始就是髒的。


黑白隻在一言間。


縱使畫冊上面的權貴子弟相貌惟妙惟肖,私密之處難以造假。


但刺史大人說是謠傳,那便就是謠傳。


不僅如此,在百姓眼中公正嚴明的刺史大人,還要徹查造謠真兇。


要殺雞儆猴,要嚴懲兇犯以示官威。


平日裡報官都要候上大半天的衙門,這時候斷案快極了。


我後知後覺,不知道樂娘子是否會有危險。


眼下謝侯府少了主心骨,竟無一人注意到我。


我跑出去,使勁跑使勁跑。


我想快點跑到樂娘子的畫舫。


把我這些年所有的私房錢全都拿出來。


讓她快些跑出城去。


我祈求上天,千萬不要連累到樂娘子。


可是遠遠的,我瞧見幾個官兵將畫舫團團圍住。


船身飄搖破敗,看來已受了好一波搜尋。


該砸的東西都砸了。


樂娘子站在中間,表情不卑不亢,看不出一絲惶恐與卑微。


為首官兵刷的一下把佩劍掏了出來,直指樂娘子的頸間。


「誰指使你造謠的,贓物原件在哪!說!」


看熱鬧的百姓將現場圍得水泄不通,紛紛攘攘唏噓不已。


我悄悄混在其中,無人注意得到我。


樂娘子沒有躲閃,隻是一口咬定。


「無人指使,樂娘子所畫的,皆為事實!」


如此錚錚言論,聽得我心裡酸澀。


眼看樂娘子油鹽不進,兩個官兵毫不客氣地扣押住她走了。


我隨著人群挪動,拼命地往外擠。


幾乎有一瞬,我想衝上去告訴他們一切都是我做的!


是我指使的!是我!


官兵反向拖拽著樂娘子,她抬頭的瞬間,捕捉到了我的眼神。


就那一刻,原本倔強剛強的樂娘子,眼裡出現了淚花。


她嘴巴顫動著,緩緩搖頭。


那個口型,她說:


「走啊!走!」


19


那一瞬間,被刺激的情緒戰勝了理智。


我撥開重重人群,張口就要大喊。


身後突然一雙手緊緊按住了我的嘴巴。


「阿姐,別去!」


是阿啼,原來她也趁亂跑了過來。


阿啼拽住我的手,在我反應過來之前,狠命拉著我跑。


一直跑到僻靜無人處,才停了下來。


看見她,我內心的苦澀內疚慌張無助一齊發作了。


「我不能連累樂娘子,我、我這些年攢了一些銀子,我可以全都拿去把樂娘子從衙門裡贖回來。」


我看不清阿啼的表情,甚至聽不到她的聲音。


有什麼東西如驚濤駭浪般在我耳側回響。


我隻能斷斷續續,將一句話反反復復地說。


隻聽「啪」的一聲,阿啼在我臉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她那張倔強的,沾著眼淚的臉突然在我面前清晰起來。


「姐姐!樂娘子已經被衙門抓走了!


「刺史大人鐵了心要殺雞儆猴,誰去求情,都會被當做主謀抓起來。


「你還有這麼多年的圖謀,你身上還有謝家的罪狀,你難道想讓一切功虧一簣嗎!」


不……我不能。


「我們好不容易在冼州城捅了個窟窿,就算想脫身也已經來不及了。


「你聽我說,不止周刺史要嚴懲造謠之人,謝連凱也在月影樓搜查泄密之人。


「照這個速度,搜到假賬本,甚至搜到我,都是有可能的!」


樂娘子已經被抓走了,阿啼還處在危險中。


我不能在這時候放棄。


我不能。


20


阿啼說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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