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小院的時候已經入夜了。
長途的奔波讓我有點累,我簡單收拾了一下臥室,倒頭就睡著了。
9
我是被一陣貓叫聲吵醒的。
一隻狸花貓站在窗臺上,正隔著玻璃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我跟它大眼瞪小眼了三分鍾,最後揉了揉酸澀的眼睛表示戰敗。
起床後我正收拾家呢,鄰居家的吳奶奶拄著拐杖就走了進來。
她看到我先是驚訝,然後又變得驚喜。
有些渾濁的眼珠子一下子透出光來。
「小夏!」
我被她這中氣十足的一聲嚇得一抖,手裡的掃把都有點拿不穩。
吳奶奶扔了拐杖,衝過來把我抱住了。
粗糙起球的布料擦過我的鼻尖,讓我聞到一股陽光混雜洗衣粉的味道。
我奶奶也是這個味道。
想到奶奶,我的鼻尖也開始發酸,下意識抱住了這個老人家。
「吃苦了,都瘦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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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臉都尖了。」
吳奶奶松開我,但手還是抓著我的手腕,仔仔細細地摩挲,眼裡全是對晚輩的疼惜。
我哭笑不得,告訴她我長大了長開了。
她這才看向我的臉,點點頭說:「女大十八變,變大姑娘嘍!」
吳奶奶沒離開,一定要幫我收拾家,我推辭不過,隻能把掃帚交給她讓她幫我掃地。
她一邊掃一邊跟我聊天,大多是聊這些年村裡的變化。
「好多人家搬了出去,好多老人去世了。」
往年熱鬧的小村莊,現在寥落又孤寂。
她說著說著就哀傷起來,抱著掃帚坐在門檻上望向遠山,剛剛煥發起的神色在這一刻又湮沒了。
我走過去抱住她。
「吳奶奶,我不走了,我陪你一起!」
10
我到家的第五天,接到了沈棋的電話。
電話那頭的他似乎有些生氣。
「許知夏,你去哪兒了?」
「我回老家了。」
他大概是察覺到自己語氣不好,態度緩和下來:「回老家做什麼,祭祖嗎?」
「不,定居。」
「什麼?你怎麼能二話不說就跑回山城定居,我正值事業上升期,換棋社對我來說需要做很多準備,而且小語還在杭城……」
我打斷他的話:「是我回山城定居,跟你們有什麼關系?」
那邊的聲音頓了一下,冷聲道:「你什麼意思?」
「哦,忘了通知你,沈棋,我們分手了。」
我沒等他說話,直接掛斷了電話。
今天的太陽很好,我跟吳奶奶約好了要在院子裡曬太陽。
我搬著藤椅出去的時候,吳奶奶已經抱著那隻狸花貓曬了好一會兒了。
她大概是見我神色不對,坐起身子關心我:「這眼眶紅紅的,遇到什麼事了嗎?」
「我失戀了。」
她又躺了下去:「哦,失戀啊,我還以為多大的事呢。」
我把椅子放到她的身邊,裹著毯子躺了上去,視線落在電線杆上的兩三隻小雀上。
「奶奶,其實我有點傷心。」
「你就是男人接觸得太少了,你要是談個十個八個的,這分個手不就跟少吃一頓飯一樣,有什麼好傷心的?」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吳奶奶談過幾個呀?」
「你吳爺爺去世後啊,這十裡八村的單身老頭兒,但凡看得過眼的,我都處過!」
「男人千千萬,這個不行換下一個,和誰談不是談呢?」
我把毯子拉上來蓋住臉,低低地笑起來。
11
這天晚上我睡到半夜,突然聽到了一陣敲門聲。
我裹著珊瑚絨睡衣起了床,一打開門,就看見了站在夜色裡的沈棋。
他天生膚白,這會兒被凍了凍,整張臉白得簡直像是覆了層薄霜,看上去透心的冰。
一陣冷風吹過,他的身子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也許是愛他成了習慣,我幾乎下意識地想把他拽進房裡。
可他躲開了我伸出的手,依舊固執地站在門口。
我有些迷茫地抬頭看他,隻見他發白的嘴唇一張,說出的話比這冬夜裡的寒風還要冷。
他說:「鬧夠了嗎?」
這四個字似乎是有了回聲,混合著凜冽的寒風,一遍又一遍地響在我的耳邊。
好像是在嘲笑我剛剛升起的,那麼一點可憐的希冀。
我突然覺得有些好笑,也就真的笑出了聲。
「沈棋,也許是電話分手太不正式,所以你沒有當回事。
「那既然現在我們面對面地,我就認認真真地再跟你說一次。
「我不是開玩笑的,沈棋,我們分手了。」
他的眉頭皺起,好看的眼睛裡露出一點疑惑的神情。
「為什麼?」
「你問我為什麼?」
「沈棋,我們在一起十年了。」
「我知道你童年有創傷學不會愛人,所以我盡量包容你忍讓你。」
「偶爾你對我好一點,我就覺得我得到了你的偏愛,我這些年的付出沒有白費。」
「可事實上呢?」
「你一見到何詩語,所有的耐心和溫柔都被調動出來了。」
「你事無巨細地照顧她的生活起居,讓她住到我們的家,為她準備豐盛的一日三餐。」
「你那麼傲的一個人,為了她的工作甚至陪人喝酒,學著去打點你最不屑的人際關系。」
「她瞧不上你,冷言冷語地嫌棄你,你也能好脾氣地全盤接受。」
「你那麼喜歡她,那我呢,我算什麼,我和你的十年又算什麼?」
我越說越激動,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從喉頭滾出來的,破碎得不成語調。
他第一次見我有這麼失態的一面,有些慌張地伸手接住我掉下的眼淚,無措地開口:
「我沒有喜歡她……」
「對,你不喜歡她,你就是單純的犯賤!」
我懶得聽他廢話,砰的一聲關上門。
他的手似乎被夾了一下。
不過,也是他活該。
12
第二天早上,吳奶奶抱著一大盤紅糖粽葉糯米糕來我家曬太陽。
我一邊吃糯米糕一邊打哈欠,迷迷糊糊地就要睡著的時候,聽到她狀似不經意地問我。
「今天早上我給咪咪喂飯的時候,看見你家門口站了個男人。」
「是你那個前男友嗎?」
我咬了口糯米糕,點點頭。
「個子高皮膚白,長得跟電影明星似的,漂亮!好看!」
「怪不得你能談十年,要我我也舍不得分。」
我被逗笑,小聲吐槽:「奶奶,你怎麼還大賽迷呢?」
「談戀愛就得談漂亮的,以後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再回想啊,畫面都特美好。」
「那吳爺爺年輕的時候好看嗎?」
「當然好看!這鎮上十八個村子沒一個比他好看的。」
「當年他應召入伍,一身軍裝挺拔英氣,一排小姑娘偷偷站在樹下瞧他呢!」
「這麼多小姑娘喜歡爺爺,那奶奶你是怎麼脫穎而出的?」
「她們都隻敢偷看,隻有我要了他軍隊的地址,給他寫信告訴他我喜歡他。」
「有次我們鬧矛盾,他不回我的信,我就抱著一袋瓜子花生土特產去了他們的連隊,讓他那些戰友認我做了嫂子,專門給我說好話。」
我沉默了一下,問道:「從我們這裡到吳爺爺的連隊,要走不少路吧?」
「是啊。那時候交通不發達,我見識也少,就那麼一步步地走一站站地問,找到他那裡的時候我鞋子都快磨破了身上的錢也花完了。」
「不委屈嗎?」
「有什麼好委屈的,我這輩子也就朝他走了這一步,後來的九十九步,都是他朝我走來的。」
「奶奶,你的運氣很好。」
我抬手蒙住眼睛,遮掉眼底湧上來的湿意。
我朝沈棋走過九十九步,可他一步都不肯走向我。
剛認識沈棋那會兒我才十八歲,剛上大學,一腔的少年熱忱全給了他。
他國內國外地打比賽,我就跟著他國內國外地跑,明明不是什麼細心的人,有時候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卻偏偏把他照顧得很好。
整個棋社都知道我喜歡他,隻有他不知道。
後來還是某位看不過去的師兄提點他,他才半推半就地跟我表了白。
他跟我表白那天,天空中飄著晶瑩的雪花,有幾朵飄到他的睫毛上,又很快地化成水珠,欲滴不滴地掛著。
那樣子讓我產生一種錯覺,如果我不跟他在一起,他會難過地哭出來。
現在想想,我可真會腦補,硬生生腦補出一副他很喜歡我的大戲。
11
闲賦在家的三個月,除了沈棋偶爾打來的電話對我造成困擾外,其他時間我都在村子裡招貓逗狗,跟奶奶曬太陽吃好吃的,日子過得恣意又瀟灑。
隻是我的責編顯然不允許我這樣懶惰,她短信電話輪番轟炸,問我是不是打算轉行。
她的語氣簡直出離憤怒,我隻好灰溜溜地道歉,然後背著畫架去趕畫稿。
我剛回山城的時候還是深冬,一轉眼就到了春天,田埂上的小草冒著尖尖的芽,在微風下一晃晃的,吹起一陣陣綠色的波浪。
當初那隻狸花貓做了貓媽媽,帶著她的三個小崽子在田埂上打滾,沾了一身的花泥。
那樣子被我畫了下來,成了我新系列的第一組畫稿。
這組畫稿我一連花了一星期,最後一天一直耗到了太陽落山。
我正收拾著畫架畫筆呢,沈棋就突然出現了。
他從田埂的盡頭處朝我走來,身形被暗紅色的天空籠罩,從我的視角看過去隻是一道純黑色的剪影。
三個多月不見,他削瘦了很多,本來就勁瘦的腰身更窄了,隱隱透出些頹敗的意味。
湊近了看更了不得,一張臉蒼白到病態,襯得眼下兩團烏青更加明顯,兩頰也微凹了進去。
「要不是知道他剛在昨天贏下一場國際比賽,我簡直要以為他是剛動完手術,從醫院跑出來的。」
「他的視線落在我的身上,憔悴的眼睛驀然一亮,朝我走了兩步似乎要來抱我。」
「知夏。」
「看這搖搖欲墜的身形,我生怕他碰瓷,連忙往後退了一步,舉起一隻手和他保持距離。」
「你又來做什麼?」
「他似乎有點受傷,但還是很快調整好情緒,對我露出一個生硬的笑來。」
「我知道你在意我和何詩語的關系,我已經處理好了,以後她不會再出現在我們的生活裡。」
「你要是喜歡山城的生活,我也可以陪你在這裡定居,棋社我都聯系好了。」
「如果你還是覺得我太忙,不能總是陪在你的身邊,那我也可以選擇退役……」
「我聽著他越來越荒唐的保證,疑惑地看著他。」
「沈棋,我們分手了。」
他眼皮垂下又撩起,眼尾染上一抹猩紅,睫毛湿乎乎的,像是要哭。
「你不用重復一遍的,我知道我們分手了。」
他的聲音一哽一哽的,吐字吐得很艱難。
「知夏,我這樣做,是在挽回你。」
一雙眼睛帶著破碎的光,緊緊地盯著我,像是一隻小狗,正在看著拋棄自己的主人。
這小心翼翼又脆弱的樣子,差點讓我以為,我才是這段感情裡的過錯方。
12
「沈棋,你發什麼瘋啊。」
「我跟你在一起那麼多年,你冷落我無視我,理所當然地享受我所有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