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離凰不復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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猝不及防撞上我眸間狡黠。


他略帶心虛地迅速逃開。


我苦澀笑道:「陛下說,雖是不分尊卑大小,但郡主畢竟是他的義女,人前人後,我都要恭稱郡主一聲姐姐。」


皇城裡,但凡能好好長大的孩子,沒有一個是天真無邪的。


權力、爭鬥、打壓、背叛,這些東西,郡主不懂,他卻是深諳於心。


我這一句話,他便明白了陛下到底什麼意思。


郡主恣意颯爽,當女兒當郡主,便是頑皮地把天戳個窟窿,隻要有陛下這個爹在,那也是無傷大雅,輕描淡寫隨意處之。


朝野上下,再有人非議,那也不過是陛下的家事。


然則,她一朝嫁進慶王府,得到的可不僅僅有情人終成眷屬,親上加親人團圓,還有皇權勒在脖子上的繩索,寸寸收緊。


身為皇儲正妃,未來極有可能母儀天下的皇後,她不擅籌謀,不會掌家,又無法綿延子嗣。


陛下縱是再寵愛,皇權面前,江山社稷面前,那也不是不能犧牲的。


所以才破天荒改了祖制,讓已有正妻的慶王,又娶了我。


他是要我代替郡主,做一個能讓天下人認可的慶王妃。


「所以,你是接受的?哪怕你嫁的是永遠不會愛上你的男人?」


劉景珩依然煩悶。


可我不懂,愛與不愛,就那麼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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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我看到,他激動甩起的袖風帶翻了南海進貢的玉如意,碎在地上,四分五裂。


而他卻波瀾不驚,眼皮顫都不顫一下。


我恍然又懂了。


他生來就擁有世界一切榮耀,就想試圖抓住自己唯一沒有的奢望——


自由和愛情。


我原是手握自由愛情的權力,可結果呢。


這樣的自由、這樣的愛情,陛下金口一開,蕩然無存。


我,陸家,乃至天下臣民,都是鋪就皇室的磚瓦,是為至尊撕咬拼殺的犬馬,是陛下眼中無關緊要的塵埃。


這樣的我們,談什麼愛情?


我唯一想做的,且能做的,就隻有乘上慶王府這條大船,牢牢把握住船舵,以待來日,與它同風而起。


「我不要恩寵,也不要情意。」


雙手緊握,我話音篤定如一擊重錘。


劉景珩再度迎上來的目光,滿是疑惑:「那你要什麼?」


垂眼落在他腰間的親王玉佩。


不等他反應,我直接扯下,握在手裡:


「我願當殿下附臣,不談風月,隻談霸業。而我要的,隻是殿下一個承諾。」


「殿下位登九五之時,是我母儀天下之日。」


劉景珩有些猶豫。


如今的慶王能有兩個王妃,可他日的新皇,隻能有一個皇後。


他一時抉擇不下。


窗外,驟然響起郡主斷人心腸的哭喊聲。


他奪步想破門而出,可房門被人從外落了鎖。


他又踢又砸,努力了很久,愣是沒能破開一條縫兒。


便隻能頹喪倚靠著門框,一點點無力下墜。


靜聽著那哭聲撕心裂肺,又逐漸遠逝,弱如蚊蠅。


「本王接納你的投誠。」


劉景珩緩緩起身再看向我時,臉上已沒了痛苦,僅剩麻木。


一向溫潤謙和眼眸,終是燃起舍我其誰的怒火:


「隻要你能讓父皇滿意,幫本王榮登大寶,這皇後之位,本王今日便許了你!」


6


我恭順讓了床,和衣在上坐了一整夜。


待到五更初始,天色漸明。


翻出藏在食盒裡的雞血塊,汙圖了貞潔手帕。


「你早有準備?」


我動作輕如鴻毛,劉景珩還是醒了。


出口的聲線不聞丁點沙啞,而是清醒有力。


料想也是一夜未眠。


門外隱約傳來下人腳步,我會意他一個眼神沒應聲,加快了手下動作。


待收拾好一切,下人叩了房門進來幫我們盥洗。


我趁著為他穿衣湊到他耳邊,才低聲淺語道:


「臣妾沒有投名狀,怎敢來投誠?」


他止住與我破開距離的腳步,一時無奈笑了。


忽又垂下眼眸,似是瞧見我一臉憔悴。


他思忖片刻。


壓著腦袋,用更輕的聲音,在我耳邊說了句:


「是我們夫妻二人……虧欠了你。」


四目相撞,清墨的眼眸深邃似潭。


斂著些許溫柔,極為容易將人吸進去。


可頭頂懸劍。


根本由不得我遐思。


「你們在做什麼!」


不知何時,安樂郡主站在了門外。


頂著如紙一般蒼白的臉,仿佛一夜之間被抽幹了血氣,隻剩下一副幹癟的皮囊。


靠著門框,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陸瑤,虧我還當你是姐妹,我一個混跡在市井的孤兒,尚且知道,朋友有難,要兩肋插刀,你一個養在京城的大家千金,難道就沒人教過你,什麼叫廉恥!」


「還有你……」


隻罵我,還不夠她發泄。


她將手指偏移半寸,直指向劉景珩:


「你念的酸儒詩文我是不懂,可我也知道,魚兒結遊,小鳥為伴,做下承諾,終生不改,可你居然用那些花言巧語騙了我,學陳世美,做了負心漢!」


「我沒有!」


燙手山芋一樣,劉景珩一把推開我。


眼看郡主要站不住,他奪步衝上去,想解釋。


可恰如其分趕來的呂嬤嬤,先他一步,扶住了郡主。


無聲的警告,不用言語,隻用眼神,便將他扼制在原地。


劉景珩很清楚。


我先前說他會害死安樂郡主的話,不是危言聳聽。


昨日能落鎖禁錮,明日就能陰陽兩隔。


全賴劉景珩自己聽話順意,還是違君忤逆。


所以再多的解釋,都隻能歸結成一句:


「安樂,你相信我,我對你承諾分毫未改,我隻是……有苦衷。」


郡主瞬間偃旗息鼓。


痴纏的眼神,眷戀而痛苦。


我能感受到,那是愛到骨子裡的卑微。


哪怕對方隻是一句懇求的話。


她便能既往不咎,全心託付。


可下人捧來那條貞潔帕子,要讓呂嬤嬤過目時。


頂著她的最後一根稻草,頃刻被壓垮。


刺目的紅,將她血染。


抽空最後的氣力,她拔出隨身的匕首,扯來那條帕子,揮在半空,砍成粉碎。


待所有的白,翩跹淋落,掩住最先落地的那抹紅。


她刃尖直指向劉景珩:


「那你明明白白告訴我,你到底有何苦衷?」


7


以安樂郡主現在的體力。


對付些死物,尚有些花架子。


要殺人,那簡直是無稽之談。


呂嬤嬤一把年紀,隻是奪了一下,便輕而易舉,打落了她手中的匕首。


可即便如此,也逃不出有動刀弑君、以下犯上的嫌疑。


那麼多人看著,劉景珩想維護她也無計可施。


眼看呂嬤嬤正要將她禁足,一籌莫展。


我趕緊上前阻攔:


「新婚頭一日,就弄這麼大陣仗,人多嘴雜,傳到外面難免要說王府家宅不和,王爺齊家不力。」


俯下身子,我將地上匕首拾起來,又細細端看:


「聽聞姐姐這把匕首還是父皇賞賜的,今日承蒙姐姐不棄,大顯身手,我當真長了見識,果然是寶刀鋒利。」


話雖隻有兩句,意思,卻有三層。


我有眼界格局,能顧念皇家體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也有氣度心胸,不會在這些細枝末節上計較,真傷了與郡主的和氣。


更有臣子該有的赤膽忠誠,無時無刻不將陛下囑咐銘記於心。


面面俱到,讓人挑不出一點錯。


鎮靜抬眸望去,果然,呂嬤嬤幹練老道的眼神微爍。


一下印證我的猜測,又看穿她的心機。


若真不想郡主鬧出個風波,她大可如昨夜一般,也將郡主鎖在房中就是。


可她沒有。


而是硬要在我們三人之間,激化矛盾,制造衝突。


是以,這不僅僅是陛下馴化劉景珩的手段。


更是他在考驗我夠不夠格委以重任,言談舉止,氣度做派,堪不堪為一國之母。


若我不堪。


郡主擁有陛下的父女之情,尚且朝不保夕。


我一個用來裝點慶王登峰造極之路的替代品。


被生殺予奪,有什麼稀奇。


「王妃說得是,姐妹之間的玩笑罷了,算不上什麼大事,我這就扶郡主回去,王妃趕緊收拾,莫要耽擱了進宮時辰。」


屏息等待了許久,呂嬤嬤終於揚唇,應我一句。


我心有餘悸地暗自長嘆。


這慶王府裡看似坦途的康莊大道,實則陡峭的懸崖絕壁。


我邁進來的第一步,總算站穩。


8


郡主還是不依不饒。


一時過於激動,竟再度昏厥。


不等劉景珩發話,我親自上手陪著他,一並抱起郡主羸弱的身體。


呂嬤嬤仍想阻攔,卻不好再說什麼。


待太醫看過,說隻需靜養即可,我才勸著劉景珩,姍姍上了進宮的馬車。


一夜未睡又一團亂麻。


我有種扛不住的疲憊。


車輪滾滾向前,我搖晃著蓋了眼皮。


沉默壓抑許久的劉景珩,突然向我道謝:


「我已經有點慶幸,這次嫁給我的人,是你。」


「不然以安樂的性子,我真不知道,她要惹出多大的麻煩。」


我一下睜開雙眼,神志清明。


明知,他是心急郡主處境,才說出這番話。


可蹿進我耳朵裡,總有些不是滋味。


是有種無力的怨懟。


替我,也替安樂郡主。


若不是他怯懦軟弱,不敢違逆聖意,我哪犯得著承他無用之謝,安樂郡主又豈會因愛生恨,處在眼前這番境地?


然而面上我隻落得謙卑恭敬:


「臣妾並非巧言令色,後宅皆為臣妾分內之事,都是應該的。」


他意味不明看了我好一陣,沒再說話。


隻是下了車,臨到陛下殿門外,猝不及防,拉住我的手。


我有些驚愕。


「你是對的,有備而無患。」


「既然铆定了心思要演下去,那最好演得像一點。」


宮檐下的太陽,正是耀眼。


他清雋的側顏輪廓,如覆霞光,再無半分悽楚狼狽之意。


覺察到我在看他,他也轉頭看向我。


含笑的眼尾,儼然一副歆愛新婚妻子的丈夫模樣。


尤其他手指伸來,親昵替我捋平額前碎發。


我不覺欣喜羞赧。


反而莫名冷汗襲背,汗毛倒立。


而這一幕,恰好落在陛下眼中。


「看你們夫妻恩愛,也不枉朕的一番美意了。」


龍顏大悅,起手讓人端上來流水般的賞賜。


琳琅滿目,亂花眯眼。


然而賞到最後。


「還有安樂之前相中的銀麟鞭,朕跟巴圖那鐵頭憨,要了多少次,才要過來,特地給她留著呢,她人呢?怎麼沒來?」


陛下一派親和慈愛相,語氣流露著舐犢之愛。


卻硬生生讓我稍稍松懈的精神,如針刺一般,混沌全無,驚懼清醒。


他口中巴圖,可不是什麼人人可欺的鐵頭憨,而是假意臣服大梁又叛逃的一支月氏部族首領。


所謂的要,也不是友人之間的饋贈,而是千軍萬馬的掠奪。


我這第二任慶王妃的大婚之所以能比郡主還要體面,除去對慶王入主東宮的鋪陳,還因為陛下正值興頭上。


十日前,傳來捷報,那支月氏亡部了。


這根巴圖隨身佩戴的銀麟鞭,正是伙同他的頭顱,作為僅有的戰利品,被快馬送到京中來。


他如此大方地賞賜,是想告訴郡主,隻要聽話,依舊還是他寵愛無邊的好女兒。


更是想告訴我,一條供主人驅策的狗,可以咬人。


但得睜大了眼睛。


若是反過頭來咬到了主人頭上,下場便如同那月氏。


不單單是我一人罪不容誅。


而是整個陸家,都會陪著我,滿門皆亡,合族俱喪。


9


去後宮敬拜嫔妃時,陛下借魏貴妃之口,傳我旨意:


「年後三月,是慶王生辰,陛下說了,以他那時的尊貴,需得三喜臨門。」


意思再淺顯不過。


一喜為生辰之喜。


二喜為立儲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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