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是那樣高高在上。
凡事,要我看她的臉色。
「可我當真哭不出來呢?」
銅鏡裡,她剛剛替我簪好一朵白蕊在髻梢。
我冁然而笑,迎向鏡子裡她震爍又詫異的目光。
起手,一把扯下頭上喪物。
狠狠揉搓在手心。
不過幾下,花瓣散漫,飄零而下。
「你……你這是要造……」
那個反字還沒脫口。
我死死摁住她衝我豎起來的手指。
她痛苦地抽吸。
我話音一如既往地溫順:
「嬤嬤也說了,從今往後,本宮乃天下女子之表率,最該以身作則。」
「如今陛下已去,嬤嬤又是忠心耿耿不亞貴妃,本宮怎能不體恤孝順,送你一道去伺候陛下?」
她惶然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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凸起的眼珠子,再望向我時,全是恐懼。
哆哆嗦嗦,癱軟了膝蓋。
我恰時一松手,便噗通跪了下去。
把腦袋埋在地裡,卻沒有求饒。
隻向我臣服:
「奴婢蠢笨,望娘娘不計前嫌,奴婢願為娘娘赴湯蹈火,馬首是瞻。」
這才是聰明人。
明知對方要害你,你哭求,有什麼用?
你越是軟弱卑微,頭頂的刀落得越是狠辣得意。
唯一能打動對方的,隻有利益。
「嬤嬤言重了,沒有嬤嬤教養,哪有我今日。」
我罔若什麼都沒發生,將她攙起來:
「可我想著,與其哭一場,倒不如做些實際的,來告慰陛下在天之靈。」
見我慈愛撫起沉甸甸的肚子,不用多言。
她轉身衝出屋子,找來一副絕好的催生藥:
「娘娘放心,奴婢在宮中多年,什麼都有數,您這孩子已然足月,早晚幾日,沒什麼打緊。」
可就這幾日,最是打緊。
我悶頭一口灌下去。
不多時,果然有了臨盆之兆。
呂嬤嬤吵嚷起來,讓眾人皆知,我這肚裡的孩子,即將降世。
父親又按照我的囑託,早早打點了欽天監,放出「陛下轉世,再世為皇」的谶言。
待到翌日清晨,劉景珩剛剛登基為皇,一聲嬰兒啼哭,驟然絕響。
新皇御旨傳來,冊立我為皇後。
而我的皇兒,子憑母貴,又繼先帝遺魂,順承天意,冊立太子。
17
卻在我意料之外。
自古以來,儲位最是敏感。
先帝鼎盛之秋,若非身染重病,劉景珩再是天資過人,太子之位,恐怕也是遙不可及。
我意欲為皇兒掙個好前程,卻從未想過,九五之尊,能唾手可得。
更莫說,劉景珩行事愈發像了先帝。
登基沒半月,抄沒了幾個三朝元老。
無不是與其他皇子沾親帶故。
雖君心宏闊,沒有要他們的命,可沒過多久,不是染了病,就是遭了賊。
滿朝文武,人心惶惶。
可劉景珩非但沒有把皇兒當擺件。
反而時常抱著他上朝,便是泰山祈福這種隻有皇帝才有資格做的事,也帶著他同去。
直至先前選好的秀女,次第進了宮。
我去請他問各人該許什麼樣的位分。
「皇後心思周到,你全權做主就是。唯有一人……」
劉景珩筆下的朱批一頓。
抬起頭看我的眼神頗有暗示之意。
自上次鬧得分崩離析,王府上下達成默契,從此隻認我一個王妃。
劉景珩再沒踏進過郡主的院子,對外聲稱她病了。
可我遠遠瞧過一次。
院門落了鎖,門口還站著十來個侍衛。
昨日,呂嬤嬤替我留了心。
有一頂車鸞,趁夜從嫔妃才走的風華門,載人進了宮。
可秀女都好好待在儲秀宮,等待詔奉。
我想當然地認為,結發夫妻,總不會真的絕情斷義,必然是郡主想開心思,前來與他重修舊好。
我大度挽起笑容,欲恭請劉景珩予她貴妃之位。
擋住內廂深處的蟠龍屏風上,映出一具曼妙剪影。
颀長婀娜,又慢慢收窄。
猶抱琵琶半遮面,終於露出真身。
我笑容僵滯。
竟是齊芷瑜。
「皇後娘娘,許久不見,別來無恙啊。」
她語氣裡的驕矜傲慢更甚從前。
眉眼毫無收斂,直衝我流露挑釁之意。
不用自己張口,便教我知曉,她哪裡來的底氣。
「月氏死性不改,興兵再犯,齊將軍寶刀未老,替朕揚威,臨走前把唯一放心不下的女兒託付給朕,朕又豈能薄待。」
「未央宮看著修繕得差不多了,皇後仔細盯著些,早些派人打掃好,讓齊貴妃搬進去。」
大梁自太祖,未央宮歷朝歷代都是皇後寢殿。
先帝後位空懸多年,年久失修。
彼時,劉景珩著我修繕,好一通柔情蜜意:
「你喜歡什麼樣,就差人怎麼修,不必事事恭請朕。別忘了,你可是朕的皇後。」
如今才看明白。
最是無情帝王家。
自天地造物,錘鍛出了這個位子,凡是坐在上面的,都是一個模樣。
刻薄寡恩,虛偽醜陋。
讓人無比惡心!
當著我的面,齊芷瑜旁若無人,勾住劉景珩的脖頸,坐在他的大腿上。
驀然與那年壽宴湖畔,他們兩人推搡在一處的記憶相重疊。
驟然掀起巨潮般的可笑和荒唐,向我席卷。
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大錯特錯了。
既入皇家,掌權趨利,自當不死便不休。
區區一個皇後之位,怎夠償還!
「陛下既信任我,臣妾這就著人盡快打掃了未央宮。」
任憑胸口波濤翻湧,臉上,一如結冰的湖面,靜默無聲。
俯首跪下,我幾乎是沒了骨頭一般乖順應承。
齊芷瑜神氣的下巴一時恨不得翹到了天上。
睥睨的眼神,似在譏諷我,昔日我不信她能越俎代庖,今日就讓我好好瞧瞧,該屬於她的,早晚都是她的。
可轉眼,她就沒了得意,含了怒。
隻因我秉承著皇後本分,又提醒了劉景珩一句:
「先帝在時,貴妃多有僭越之舉,陛下尚且能寬宏大量,不知安樂郡主,身為先帝義女,又為陛下結發之妻,陛下要賜何等位分,又要賜住哪座殿宇?」
18
先帝殯天前,烏泱泱的親眷朝臣跪在他的床前。
眼見他交代完了朝政,神智逐漸恍惚。
可嘴唇還在嚅動。
所有人湊上前去,想聽他還放不下什麼。
卻沒想,隻有這麼一句:
「安樂乖,別怕,你沒爹爹,今後我就是你爹爹了。」
誰能想到,富有四海天下的君主,操控朝臣家眷的帝王,大限彌留之際,最惦念的竟是一個與自己並無血緣的孤女。
呂嬤嬤曾告訴我,安樂郡主是先帝在外微服私訪時遇見,帶回宮裡的。
那是他殘害了所有手足兄弟,登上帝位後的第二年。
「有幾個逆王餘部,要謀害陛下,緊要關頭,是不丁點個頭在戲班子討飯吃的郡主,救了陛下。」
其實也不稀奇。
褪去那層金身,先帝就是一孤家寡人。
安樂郡主天真率性,想來救他之時,並無任何謀求算計。
他極為珍視這份真性情,便伸出一隻手,將她拽出泥潭。
然而最後,卻也是這隻手,毫不留情,將她推入無底深淵。
可無論如何,郡主尊榮乃先帝所賜,至死未休未廢。
那麼多人,都聽在耳裡,記在心裡。
劉景珩是有情也好,是怨恨也罷。
為能彰顯皇恩浩蕩,感懷天下百姓,也為著蕭規曹隨,坐穩他新帝的龍椅。
他隻能碎了齊芷瑜的美夢。
同賜安樂郡主貴妃之位,遷居祈辰宮。
而她,隻落得個不高不低的福寧宮。
她喬遷那日,我特地好心送去一對琉璃瓶。
齊芷瑜非但不接,反而拍碎落了響。
她指著我鼻尖失口唾罵:
「用不著黃鼠狼給雞拜年,來日方長,咱們且行且瞧著,無論你們是哪路子的妖媚貨色,總有一日,陛下的心裡,隻容得下我!」
我垂眼看著崩裂滿地的碎片渣子。
勾唇一笑:
「那本宮坐等齊貴妃的好消息。」
身後,憤恨的踹門聲,離開許久,依舊綿長不斷。
我不是第一次與齊芷瑜針鋒相對,可隻有這次,我是真心的。
在這皇城,在這深宮,從來隻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
殊不知,新人也會變舊人的。
劉景珩曾經心中隻有安樂郡主,如今,是什麼下場。
來日,若劉景珩心裡隻有她,她又會什麼下場?
安樂郡主尚且是一介無人可依的孤女。
而她齊芷瑜沒了齊將軍護守在側,可是口頭禪一樣將這些話掛在嘴邊:
「我爹爹為幫陛下開疆拓土,可是領兵雄獅數萬,就你們這些無德無功的,拿什麼跟我爭?」
19
欲要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呂嬤嬤得了我的眼色,直接去向劉景珩回稟。
畢竟那對琉璃瓶,是南國進貢,特來恭賀他登基之喜的。
齊芷瑜隻想魅君爭寵,勝我一等,她哪會知道這些。
然而呂嬤嬤敗興而歸:
「陛下說,到底是個死物,貴妃打就打了,從前在王府,也不見娘娘這麼精明打算,如今進了宮,做了皇後……得比從前更大度些。」
呂嬤嬤口條鋒利,從不閃爍其詞。
我一下猜到,怕是劉景珩的原話,比她轉述的還要難聽。
「無妨,我悉聽遵命就是。」
呂嬤嬤反倒替我著了急:
「既如此,娘娘何必大動幹戈,惹那邊的晦氣?」
我未語先笑,目光落於司宮局剛送來的那一摞賬冊上。
比從前在慶王府更厚更繁。
她憶起舊事,恍然大悟。
可轉眼又迷茫:
「娘娘已是中宮皇後,還要什麼結果?您有國母風範,又有嫡子傍身,難道他們齊家還真有雄心豹子膽,逼著陛下廢了娘娘不成?」
劉景珩既敢招來齊芷瑜同我打擂臺,一是為著戰事用人在刀刃上,二是看著齊家隻有一個獨女,隻要沒有子嗣就掀不起什麼大浪。
坐收漁利,制衡整個前朝後宮,利多而弊少。
可天長日久,變幻莫測,又有誰能保證,就不會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即便沒有,那也有疑心生暗鬼。
如若不然,從前救了安樂郡主的乞丐怎會被處以極刑?
那些隻是在場聽了一嘴巴的侍衛們又怎會悉數病死?
如今,逢人見我就下跪,尊我一聲「皇後娘娘」。
焉知不是蝼蟻自封貴賤。
我不過是看起來,比他們更有些價值罷了。
思及此處,未免有兔死狐悲的感傷,卻也未曾想過,真會有人對他們如此惦念不忘。
天光墜去,月影疏斜。
我正哄著皇兒入睡,安樂郡主就這麼堂而皇之闖了進來。
身後追著一長串侍衛。
跟從前一樣,她話都沒說,持起寶劍,架在我肩頭。
不一樣的是,一年未見,原本合體裁身的袄裙已是空空蕩蕩掛在她身上。
從前鼓囊囊的腮幫子,貼合在颧骨,隻襯得那雙眼睛,更是透亮澄明。
一眼就能讓人瞧出,是怒不可遏。
可看清我不是一個人,而是懷裡抱著皇兒,她驚詫得立即撤了劍鋒。
也正是這一時不忍,讓追上來的侍衛,鑽了空子。
壓住她又要綁了送回祈辰宮裡。
「慢著!」
明知這是劉景珩的安排。
給了她貴妃的尊位,卻依然像個牢犯一樣,將她關起來。
可當她被帶走時,無助回頭望著我,又無聲淚落劃過眼尾。
一向在我腦中千回百轉才會脫口的話音,莫名不受了控制。
「她是貴妃,是郡主,現又在本宮面前,豈容你們放肆!」
我想喝退那些侍衛。
可他們隻聽劉景珩的詔命。
無奈之下,我親自送她回了祈辰宮,好讓那些侍衛對她放尊重些。
然而,剛邁過門檻,我怎麼也沒想到。
她筆挺挺衝我跪了下來:
「我罵過你,傷過你,如今任由你打罵,我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