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海閣

我終於見到了心心念念的阿娘，在她離開我的第十四年。

她是母儀天下的皇後，而我是被太子南巡時強搶回宮的民女。

太子命人將我的未婚夫活活打死。

皇帝為了彌補我，大度封我為公主，待我如同親女。

一介民女，就此飛上枝頭。

多年後，兩鬢霜白的女帝在病榻上死死盯著我：「你身上無皇家血脈，被封為公主，食邑萬戶，還不知足嗎？」

我身著帝王冕服，輕快地笑了，「阿娘，您當初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後，不也野心勃勃盯著帝位？您曾經說過，我最像您了。」

1

我被太子擄進東宮已有數日，幾乎不吃不喝，婢女私下傳言我時日無多。

「真是不明白，有這等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好事，竟還急著求死？」

「就是，可惜太子殿下不曾多看你我一眼……」

「噤聲！」一位面容莊嚴的高階女官訓斥了兩名婢女，推開門。

日光刺眼，我下意識抬手擋眼。

原來是皇後要見我，我像個木偶人一樣任由婢女打扮。

「抬起頭。」高位上傳來的清冷女聲，像極了冰涼又華麗的絲綢。

宮婢扳著我的腦袋，迫使我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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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在上的皇後俯視著我，她的面容豔麗精致，氣勢逼人，和我記憶中的一張模糊的臉重合起來。

「模樣不錯，難怪太子喜歡，封個東宮才人吧。」皇後隨意擺擺手。

淚水毫無徵兆地墜落，我匍匐向前。

「阿娘，你是阿娘嗎？阿娘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是千棠啊，阿娘……」

我被按在冷冰冰的地上。

我終於見到了心心念念的阿娘。

在她離開我的第十四年。

2

世人皆知，皇後原本隻是榮陽長公主府上一名舞婢，入宮後獨得聖心，一步步走到皇後的寶座上。

我的阿娘，也曾是淮州名噪一時的舞姬，後來阿爹賣了自家祖傳的醫館為她贖身，娶了她。

我五歲時，阿娘拋下我和阿爹離開了。

阿娘叫我不要恨她。

阿爹捶胸頓足，終日對著阿娘的畫像以淚洗面，三年後撒手人寰。

我不理解恨是什麼。

後來宋璋哥哥告訴我，恨是放不下的怨。

那我應該是恨過阿娘的。

阿爹屍骨未寒，族人為爭搶為數不多的家產在靈堂打了起來。

我護著阿爹的牌位躲在角落裡。

我好想阿娘，隻要她回來找我。

隻要阿娘見我一面，我就不怨了，也不恨了。

後來，我被族中叔伯賣給當地富戶宋家做童養媳，一晃又是十年。

算命先生說我今生還能再見阿娘，竟然是真的。

阿爹不在了，宋璋哥哥不在了，但是阿娘還在。

3

看完我右肩的胎記，女官向皇後低語了幾句，紗幔後的皇後端著茶杯的手一僵。

我似乎能透過重重紗影，看到她眼神中的怨恨。

一定是我看錯了，她可是我阿娘。

是會給我編紅繩的阿娘，是冬夜會將我的腳抱在懷裡的阿娘，是會在債主上門鬧事的時候將我護在懷裡捂住耳朵的阿娘啊。

皇後走近，將我擁入懷中，語帶哀戚：「千棠，我可憐的女兒，這麼些年，你受苦了。」

阿娘的懷抱依舊溫暖，可是她胸前的瑪瑙璎珞冰涼硌人。

「既然太子有意於你，阿娘為你做主，一定讓你坐上太子妃之位。」

4

太子並非皇後親生。

皇後膝下無子，隻有一女襄陽公主。

皇帝為了名正言順封她為後，將生母早逝的六皇子記在她名下。

六皇子子憑母貴，入主東宮。

可是傳聞中他資質平庸，貪財好色，僕下多有惡行。

朝野之中一直有廢儲的呼聲，多虧了皇後深得聖心，又替他在朝中周旋，他才能繼續當東宮太子。

皇後既然召見我，那她不會不知道太子命人打死我的未婚夫宋璋，將我強行擄走的事。

為什麼？為什麼她還要讓我嫁給太子呢？

我驚詫地望向一臉慈悲憐憫的皇後，倉皇搖頭：「阿娘，太子與我有殺夫之仇，我不嫁他。」

我強撐著虛弱的身子，將頭重重磕在地上。

「求阿娘替我做主，還我亡夫一個公道。」

皇後冰冷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你既不願嫁，為何出言相認？」

盛夏暑熱，我隻覺周身布滿寒氣，仿佛有一隻手猛地攥住了我的心，令人難以呼吸。

「你是……阿娘……」眼前一黑，我暈了過去。

5

等我醒來，已經是兩天後了，目之所及是精致華麗的陳設。

「公主醒了，奴婢妙荷，見過公主。」一宮婢向我行禮。

原來是皇帝知道了我的身世，大手一揮，將我收為義女，封為公主，並在三日之後為我設下宴席。

宴會前，皇後召見我：「陛下寬厚，將你記作義女，既然如此，那你與太子分屬兄妹，就不可再嫁他了，我會派人教你宮規禮儀，你好生學著，日後有你的好前程。」

她的臉上沒有笑容，還是那個冷冰冰的樣子，和記憶中笑意盈盈的溫柔阿娘完全不是一個人，我有些恍惚，她真的是我記憶中的阿娘嗎？

我艱難滯澀開口：「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太子命惡奴打死我夫君，難道不用受到任何懲罰嗎？」

皇後似乎是輕笑了一聲，「你還未出閣，哪兒來的夫君？」

她的聲音透著一股直擊人心的寒意。

我渾身顫抖，磕磕絆絆道：「阿爹死後，族人不容我，我燒得厲害，他們不想請大夫，將我賣給了宋家，宋璋是宋家大少爺，原本我下月就要嫁給他……」

「夠了！」

皇後皺著眉頭不耐煩地打斷我，「宋璋乃暴斃而亡，與太子何幹，日後這樣的糊塗話不要再說了。」

長秋宮的掌事宮女丹雲對我福身，「公主，您如今身份尊貴，娘娘自然會為您挑選才貌雙全的王公貴族做夫婿，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我自幼耳聰目明，被攙扶出內殿時，聽到身後丹雲的諄諄勸導，「娘娘，就算不能嫁給太子，她也不是全無用處，陛下病重，朝堂之上人心浮動，公主正是適婚的年齡，您不是正愁無人可用嗎？」

「她出身低微，不與本宮親近，如何能用？」

「您是當局者迷，奴婢看著，永恩公主對您是一片孺慕之情，您隻需稍加關懷便是……」

我走出長秋宮，妙荷擔憂地望著我。

「怎麼，我臉上有東西？」

我下意識摸了摸臉，一片濡湿。

6

三日後，宮中大宴，遍邀三品以上的官員命婦和宗室貴族。

皇帝年逾四十，因為常年病弱臉色有些蒼白，但依舊風採過人。

他當眾宣布收我為義女，封號永恩，食邑千戶，又叫我上前說話：

「你的這雙眼睛長得好，讓朕想起皇後從前的模樣。」

皇後在一旁笑得溫婉，「難得陛下還記得妾身年輕時的樣貌。」

皇帝握住她保養得宜的手，「怎麼會不記得呢，當年在榮陽府上見了你一面，朕便寤寐思服，輾轉反側，一晃都這麼多年了，孩子們都長大了。」

皇後感動不已，低頭拭淚，皇帝連連安撫。

當即有官員感嘆帝後鹣鲽情深，作詩一首，後來流傳到民間，一時傳為佳話。

我回到下首的座位後，一心尋找那位殺人也不用受到任何懲罰的當今太子，隻見上首大喇喇空著一個位置，顯而易見，太子沒來赴宴。

身旁傳來一聲嗤笑，「真是沒有教養的鄉下人，也不知道太子哥哥怎麼會看上你。」

說話的是襄陽公主，她是皇後嫡女，深受帝寵，向來刁蠻任性。

算起來，她還是和我血肉相連、同母異父的妹妹。

「我幼時便成了孤兒，無父母教導，任人欺凌，家教自然比不上太子和您。」我平靜道。

襄陽公主洋洋得意，「那是自然，我生下來就是公主，你雖然被父皇母後收為義女，但是怎麼能和我比？」

說罷又湊在我耳邊不懷好意道：「你不就是用些下作手段勾引了太子哥哥，現在可沒機會嘍。」

我不知道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為什麼會對我惡語相向。

或許在這些人眼中，我是撿了天大的便宜。

可是我隻想要我的宋璋哥哥活過來。

在我心中，就算是皇帝的龍椅也比不上宋璋哥哥活生生站在我面前。

皇帝似乎才察覺到太子的缺席，面帶慍色，「今日朕和皇後新認了一個女兒，大喜的日子，太子呢？」

皇後在一旁笑道：「陛下可不許怪承禹，要不是他這次去江南巡視，您也不會得了一個女兒。」

殿外傳來一道清洌的男聲，「母後謬贊，兒臣也是歪打正著，將妹妹帶回了宮。」

群臣行禮，這就是太子秦承禹。

他容貌俊美，身材挺拔高大，和我想象中的陰狠惡人完全不一樣。

是的，雖然我被太子強擄，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面貌，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這個指使人將宋璋哥哥活活打死的殺人兇手。

太子衝我溫和地笑，仿佛真是一位體貼的兄長，我忍不住渾身戰慄。

他怎麼能當作若無其事？他怎麼能！

難道這就是皇家，人人都披著一副華麗的皮囊，內裡骯髒不堪？

太子向帝後行禮，「恭喜母後找回失散多年的女兒，可以母女團聚，實乃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