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文聲線清冷:
「嘉敏,如果可以選,我絕不會選你,瞻前顧後,太過重情。霖氏的人,死板生硬,在朝堂上多次彈劾我們的人,留不得了。
「嘉敏,帝王是沒有情愛的,無論多親密的人,擋了你的路,都要鏟除。」
他擰著眉,俯身看我,他的手臂上不知何時,多了一串血紅的珠鏈,籠罩著詭異的光。
他的手指隻是微微劃了劃珠子,我心口猛然疼痛起來,緊接著,仿佛有無數的蟲蛇在我的皮膚上啃咬,將我的每一寸肌膚都撕扯成絲。
我匍匐在地上,唇被牙齒咬出了血痕,指甲扣進肉裡,倔強地不肯開口求饒。
錦文低聲笑了笑:「愚蠢。」
他又轉了轉珠子,疼痛瞬間消失了。
他用我身體裡的蠱在警告我,我隻是一個傀儡,他才是掌控一切的人,他要對付霖氏,我根本沒有本事拒絕。
可是,錦文對付霖氏,在霖暮看來,就是我對付霖氏,那我和霖暮,便真的徹底決裂了。
12
從春風樓入宮,天已昏暗。
宮道長闊,有一人背立站著,一襲白衣,背影沉穩孤寂。
這條路是我回寢殿的必經之路,他特意守在這兒等我。
我愣了愣,輕輕喚了聲,「霖暮。」
他轉過身,眼眸沉沉,似乎有寒霜凝結在他的眉宇,整個人被籠罩在悽涼的月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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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開口說話,卻不知道說些什麼,怎麼開口。
我們曾是那麼親密的關系,短短數月,卻如此疏離。
他凝視了我半晌,啞著嗓開口:「嘉敏,你當真要與霖氏為敵嗎?」
我剛想開口,卻聽見了輕柔的腳步聲。
我上前,拉著他的手,奔向了宮殿外的一片竹林,竹林茂盛濃鬱,暗暗悠悠,不易被人發現。
我們站在月光下的竹林裡,我想掙脫開他的手掌,卻被他更緊地握住。
他那雙清冷的眸望著我,輕聲問:「嘉敏,你在躲什麼人嗎?」
我蹙眉,看著他:「隻是不想讓人看見我同你一起,引來闲言碎語而已。」
他垂眸,緩聲說:
「嘉敏,那個錦文不是好人,你跟他,無異於與虎同謀。
「你若……不想再同我一起,選個克己復禮,光明坦蕩的同路人。」
我抿了抿唇:「霖暮,在這裡,在這吃人的紅牆裡,我有得選擇嗎?」
我冷笑,繼續道:
「你那日說,你從未了解過我,其實沒說錯。我和錦文同路,其實是因為我和他,都是一樣卑劣,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擇手段的人。
「我曾告訴過你,我與一啞巴侍女,在那座廢殿待了七年,可你不知,我為了逃離,為了我的榮華,為了我的前程,親手將她殺死,偽裝成上吊自殺的假象。
「我裝作一副玉潔松貞的模樣,與你同謀時,從未害過人,那不過是,為了討好你,讓你身後的霖氏為我所用。」
提到霖氏,他微微蹙了蹙眉頭:「嘉敏,不用這樣說自己,你並不是這樣的。」
我心煩意亂,我將一切搞得如此混亂不堪,我和霖暮,我們之間也曾惡語相對,也曾劍拔弩張,可始終並肩同行。
可如今,我親手斬斷我們之間的牽絆,他卻依然相信我。
他漂亮的瞳孔,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墨色沉沉,溫情又灼熱,拉扯著我沉淪。
霖暮靠近,手指撫上我的臉頰,我心髒猛然跳動。
我害怕他說出什麼纏綿的情話,害怕他在這個時候向我吐露愛意,害怕他動搖我本就搖搖欲墜的心。
我與他決絕後,更清晰地明白,我對霖暮的感情。
那些孤寂夜晚的思念,彷徨無助的依賴,隻想他一人守候在身邊,不是愛,是什麼?
霖暮從來都說他隻是我的盟友,我們的關系建立在利益之上。
可他為我所做的一切,他真的……隻當我是盟友嗎?
「嘉敏。」霖暮溫柔地看向我,細長的指勾勒我的眉眼,「我說過,為自己而活,我會護著你的,我會在你身後。」
我的心狠狠被觸動。
他永遠知道,我最需要什麼?
我最珍視什麼?
這些話,永遠比那些虛浮的情話更觸動我。
可是,我的心口突如其來一陣尖銳的疼痛,像是一把刀翻攪,然後蔓延到五髒六腑,我支撐不住,倒在了冰冷的地上。
我知道,那是錦文的蠱在警告我。
在我徹底失去知覺前,霖暮的臂膀緊緊摟住了我,他好像說了什麼,但我聽不清了。
13
當我醒來,已經躺在了公主殿裡。
陽光從格窗投射進了我的床榻,意識被喚醒。
我對著銅鏡,看著鏡子裡那張疲憊,虛弱的臉,眼裡漸漸蒙上了一層湿漉漉的霧。
螺黛輕輕描眉,唇脂豔紅,穿上金絲紅袍衣,鏡子裡的女人華麗出塵。
我勾著唇笑,笑著,笑著,眼淚要被嗆出眼眶。
錦文想利用蠱控制我?
我憑何就被他輕易拿捏呢?
春風樓外,我欲走近。
卻見錦文正畢恭畢敬地送一人上馬車,那人一副商人模樣,我應該不識得,卻覺得有幾分眼熟。
錦文看見我,竟神色慌張。
閣樓裡,我先發制人,重重地給了錦文一巴掌。
他怒幽幽道:「嘉敏,是你先不守信諾的,你和那個宦官進那竹林,幹什麼?」
我冷笑著:
「你監視我?錦文,你連尊卑都分不清嗎?
「我是公主,你隻是梁王庶子,即使我們合作,也是我在上,你在下,我為尊,你為卑。」
他神色微微變了變,卻很快又恢復自若:「嘉敏,你太過仁慈,那些劊子手的髒活你嫌惡,怕弄髒了你的手。」
我凝視著他,唇角一勾,又重重揮了他一巴掌。
「你有何資格來評斷我仁慈不仁慈?妄圖用那蠱來脅迫我嗎?錦文,你未免過於狂妄自大。」
錦文的手撫上自己的臉,冷冷地看著我:
「嘉敏,我怎麼會威脅你呢?那蠱是為了讓我們的前程,命運緊緊連在一起啊。
「我生,你便生,你死了,我便也活不了呢。」
我笑了:
「你未免太自不量力了,用生死來威脅我。我是瘋子,你不知道嗎?
「你要跟我比誰更不怕死嗎?
「我舍得下我的命,你舍得下嗎?」
錦文不作聲了。
人和人鬥,不過是比誰更沒命門在對方手裡,誰更能割舍而已。
他隱忍這麼久,籌謀十數年,如何舍得放棄他現在所擁有的?
我拿出身份權勢壓他,做出高姿態,這場談判,我落了上風。
我說,我要參與他的籌謀,他獲得了什麼密報,要同我分享,他要對付什麼人,得要我同意。
我陰沉著臉,平靜地對他說:「錦文,如果你再隨意對我用蠱,我就會殺了你養在醉花樓裡的那個女人。」
錦文臉色瓷青,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我終究成了和他一樣卑劣的人,用了不入流的手段威脅他。
他也並非我以為的冷血無情之人,也有人被他藏匿於心尖,不舍她被髒汙沾染半分。
14
深夜,我躺在床榻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腦海裡反復浮現的是白日裡那張似曾相識的商人面孔,錦文畢恭畢敬的態度,看見我的驚慌,一切都不合常理。
我必須主動出擊,不能被錦文蒙著眼睛推搡著往前走。
未知的選擇往往是恐懼的來源,可比未知更恐懼的是被人擺弄而無法選擇。
我從紫檀架上找出一把蕭,用簫聲傳情報是霖暮想的主意。
這支簫是他親手所做,吹出的音律不同於尋常的木蕭,他培養的那群忠心義膽的小宦官聽得懂。
霖暮如此慷慨,這些人,如今依然為我所用。
指下勾抹滑勒,情報隨宮牆傳遞,簫音嫋嫋,流瀉出的還有我的千萬分惆悵。
15
宮裡的所有人都說二公主瘋魔了。
為了爭女帝之位,不擇手段,陰險毒辣,與奸佞為伍,殘害忠良,卑鄙無恥。
我一改往日溫順的性子,行事高調張揚,在朝堂上針對霖氏。
甚至連綿文都勸我收斂。
我隻是輕笑:「不是你說,帝王無情?如今,我隻是徹底想明白了。」
他道:「我隻是怕陛下生厭。」
我柔聲安撫他:「如此瞻前顧後又如何能成大業?若羽翼足夠豐滿,連父皇都忌諱幾分的程度,一切便自然水到渠成。」
「連陛下都忌憚幾分?」他蹙眉。
我準備離去,沒走幾步,卻被錦文從身後叫住。
「嘉敏,或許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我藏匿在長袍下握緊的拳頭終於放松,轉身對他笑了笑。
……
錦文說的助我一臂之力,是將烏蘇國的四皇子引薦給我,也就是那日,在春風樓外,他畢恭畢敬對待的人。
我之所以眼熟,是因為四皇子曾代表烏蘇來與我國和談,卻以失敗告終。
兩國如今劍拔弩張,錦文卻為謀取錢財,將他利用花姑娘們收集來的密報私下提供給烏蘇四皇子。
四皇子笑得陰惻惻:「二公主,與我聯手,我們互換情報,將彼此送上那至高無上之位。」
我親手為他斟了一杯清茶,語氣輕柔:「我們已經為你提供了這麼多情報,可你,還未讓我看到你的誠意。」
「什麼樣的誠意能讓二公主滿意呢?」
「比如……聽說烏蘇組建了一支對付我國的軍隊,若能從四皇子處得到一點消息,定能讓父皇高看我。」
四皇子未作聲,隻是眯長著眼看著我。
我對視他的眸,坦坦蕩蕩。
錦文在一旁推波助瀾:
「我們已合作多次,我敢擔保,二公主是值得信任之人。
「若是二公主繼承大統,對四皇子你,是百利而無一害。」
四皇子蹙了蹙眉,飲下了一口熱茶。
「我可以為你提供那支軍隊的部署圖,但隻能是鳳毛麟角,用來取悅你的父皇陛下,謀取他的信任。」
我笑了笑,又向他身前的空杯中斟滿了茶。
「自是當然,合作愉快。」
16
玫瑰花瓣鋪滿浴池,水滴顆顆滑落在肌膚之上。
霖暮穿著一身白衣,在池邊侍奉。
我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便隨我一同跌入池水之中,他凝視我,吻如暴風驟雨般猛烈,繾綣纏綿。
我抬眸去吻他的眼簾,湿漉漉的,他的長睫垂著淚。
霖暮喑啞著嗓問我:「嘉敏,你為何要背叛我?我們不是說好,要陪著對方嗎?」
我心中一顫,酸楚湧在心頭,不知該如何回答。
「霖暮……我……」
「嘉敏,背叛者是要受到懲罰的。」他的唇貼著我的耳垂,輕聲說。
在我還未反應過來,他隱匿在長袍裡的匕首刺向了我的心髒。
瞬間,心口湧出的鮮紅血滴落在玫瑰花瓣上,浴池水閃爍著鮮豔的紅。
霖暮緊緊擁住了顫抖不止的我,在我耳邊呢喃不止。
「嘉敏,不要怕,很快就會過去了。」
「嘉敏,我們說好,不會離棄對方,所以,你不要怕寂寞,我已服下了毒藥,我很快會來陪你的。」
「很快,很快,我們就能永永遠遠在一起了…… 」
眼前的一切突然變成了寥寥煙霧,隨後消失不見,心髒的疼痛,嗡嗡耳鳴……
我猛然睜開眼,是孔雀開屏圖案的繡帳,環顧四周,我依舊在公主殿內。
一切不過是我的一場夢魘。
隻是,夢中那心口間劇烈的痛感並未消失,依舊一股股朝我襲來……
我的額頭,脖頸,後背早已被汗水浸湿。
怎麼會做這樣的夢呢?
被噩夢驚醒後,我再也無法入睡,在微弱燭光下,我仔細翻看烏蘇四皇子給的軍隊部署圖。
雖隻有一小部分,卻可見兵力強盛,窺見任務區分,以及精密的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