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有個記賬本,封皮寫著「二丫頭的欠款」。
單獨記了我一個人從小到大的花銷。
沒有家用,沒有姐姐的,也沒有弟弟的。
我看見的時候,整個人都呆了。
攥著那張中了八百萬的彩票,吞回去全部我想要分享的喜悅。
張口卻是一句幹巴巴的試探。
「媽,我想結婚了,男朋友要我問你,咱家能出多少嫁妝?」
1
我媽正在灌腸。
聞言愣了一下,抬頭看我。
「你什麼時候談的男朋友?」
「今年秋天。」
我信口胡編。
我媽卻信了,她微微皺眉。
「這個要和你爸爸商量一下,我說不好。」
「可是今年姐姐結婚,您不是給了十萬嗎?弟弟的房子早在他高中的時候就已經買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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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媽摔了手裡的工具,怒目圓睜,硬生生把我所有的話都逼了回去。
「本來這幾天我就忙得不可開交,你不幫忙就算了,還硬添亂?」
「我一天天是為了誰,這麼累?」
「有領情的嗎?你愛吃灌腸,我大早上起來給你切肉調味,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你和個白眼狼一樣,就知道幫著外人追問家裡的家底?」
我的確愛吃灌腸,也磨了媽媽很久,要她做給我吃。
可是姐姐弟弟爸爸也都喜歡吃。
他們喜歡純豬肉的,我喜歡糯米的。
媽媽到菜市場買了二十斤的肉,卻在糯米攤子前幾度為難。
「咱家除了你,沒人愛吃糯米腸。」
「少了不值得做,多了你吃不了。」
「媽,不會呀,我可以吃一年,能吃得了。」
我急切地解釋。
我媽的臉卻沉了下去。
圍觀的人多了,我媽覺得掛不住,便大聲吼我。
「你到底要不要了?」
「買個東西磨磨唧唧的,我很闲嗎?陪你磨洋工。」
我鼓足勇氣,低聲開口。
「媽,我要,我能……」
吃了,一定不會浪費的。
但是我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
我媽已經憤怒地打斷了我。
「你這個孩子怎麼聽不懂人話?」
「說了你吃不動吃不動,非得買回去浪費錢就好了嗎?」
「你怎麼那麼自私,隻顧自己。全家都要吃肉腸的,偏偏你特立獨行,要吃糯米的。」
她一頓絮絮叨叨,一雙眸子灼亮盯著我。
隻等我拒絕。
到最後,她沒有買。
我退而求其次,隻好懇求她能不能做一半辣的,一半不辣的。
我們全家都嗜辣。
可我的胃卻在前些年為了給我爸籠絡生意酒局喝壞了。
從此不僅滴酒不能沾,還一點辛辣都不能吃。
這些我媽總是忘。
她做的飯菜經常是全辣的。
為了不搞特殊,我總要過了水才敢動筷。
有些事,不能咂細節,因為越咂越難受。
姐姐對芒果過敏,我家冰箱裡擺的時令水果種類豐富,應有盡有,但從來沒有買過芒果。
弟弟鬧媽媽偏心,非要吃的時候,媽媽會無奈地把他帶出去,一次性給他買幾斤,一口氣吃個夠。
至於我,她從不會問我,想不想吃。
我也不敢提。
因為我提了,會挨罵。
說我不懂得體諒姐姐的過敏,一天天淨知道給大人添麻煩。
所以對於不辣的灌腸,我是鼓足了十二萬分的勇氣才敢提起。
我以為,媽媽看在我的胃是在為了家裡喝壞的份上,總會心疼我幾分。
可是媽媽的灌腸做了整整兩個晚上。
所有的肉末用盡,調料用光,灌腸掛在門外的懸繩上時,還是全部做的辣的。
那一刻,我心涼了半截。
但是還有讓人更心寒的。
我半夜起來上廁所時,聽到我媽氣不過地在向我爸吐槽我。
她說我心機深重,胳膊肘往外拐地幫著男朋友試探家底,將來一定會獅子大開口。
我爸點了一根煙,不以為意地反駁她。
「你就是對二丫有偏見,她不是那麼心機的人,可能也就隨口一問罷了。」
2
「不心計?不心計會天天把家裡喝多了酒,喝傷了胃掛在嘴邊上嗎?」
「哪有那麼嚴重,她這樣危言聳聽,就是為了強調她的貢獻。生怕咱們忘了!」
「我現在是真後悔,那時候生意不好做,找到銷售渠道不容易,大丫又忙著考研,軍兒還小,就她闲在家裡。這才用的她,早知道她這麼拿腔拿調的,還不如我自己上呢。」
「行了,你就別抱怨了。」
我爸口吻無奈地勸她。
「說起來三個孩子,我們確實虧待二丫。」
「當初她念書念得那麼好,你死活不讓她繼續讀了,年紀輕輕的,就進了工廠。」
「她要強,能拼,希望在我們面前要個好,這不也很正常嗎?」
「那也不用天天拿胃不好點我啊,我煩她這一套。我就故意全做的辣的,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一口都不吃。」
我怔怔站在原地。
連淚湿了一臉都沒有發覺。
快過年了。
已經有人提前在村裡放鞭炮。
可我一點喜慶的感覺都沒有。
我開始收拾行李。
我爸問我馬上要過年了,我要去哪。
我望了眼外面蒼茫茫的一片白雪,心裡異常空洞。
「去男朋友家過年。」
這種時候,我隻能抬出來我杜撰的男朋友。
我爸和藹可親地勸我。
「不如你叫他來咱們家吧,正好讓我和你媽把把關。」
「再說了,女孩好歹矜持一點,第一年讓男方先來拜訪女方,總是比較好的。」
我正不知如何拒絕。
我媽已經憤怒地拉開我爸。
「人家要走,你就不要瞎留了!」
「你知道什麼?這是人家給我下馬威呢?」
「不就是嫁妝的事沒給你個準信嗎?你這幾天天天擺臉色給我看,我天天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我倒伺候出罪過來了!」
我媽一面罵,一面哭得稀裡哗啦。
「別人都是好人,就你爸媽是仇人,養了你這麼多年,成罪人了!」
「你讓她走,不要攔她,我隻當從來沒養過這狼心狗肺的東西。」
我平靜地看向我媽,從未有過的從容淡定。
「媽,兄弟姐妹三個,我們都是從你肚子裡生出來的吧?」
「為什麼你獨獨不愛我?」
我媽嘴唇顫抖了一下,伸手給了我一巴掌。
我被打得偏過頭去。
卻更低地笑出聲來。
「我又說你不愛聽的大實話了?」
「真糟糕,我總是這麼不聰明。」
「可是媽媽,我憋不住了,我真的憋不住了!」
我衝進房間,把她的記賬本翻出來,摔在她面前。
「一家五口人,為什麼獨獨我的花銷需要記起來?」
「連我買一支筆,一個本,一個棒棒糖都記得清清楚楚,細到分毫,具體到時間地點,通通都有。」
「爸爸的花銷呢,你的花銷呢,姐姐的花銷和弟弟的花銷呢,你為什麼不記?」
我媽眼底閃過心虛,卻強裝鎮定。
「我自己的記賬本,我愛怎麼記,都是我的自由,你管得著嗎?」
「是啊,不該記你們的,因為這是二妮的欠債本嘛?怪不得你總口口聲聲罵我討債的,原來在你心裡,我真是討債的!」
盡管我努力控制,我的聲線還是顫抖哽咽了。
我爸翻了翻記賬本,皺眉解釋。
3
「二妮,這個事你真是誤會了。」
「其實是你媽記了好幾個賬本,你姐姐和弟弟的賬都記在別處了,並不是單獨把你拎出來當外人。」
「是嗎?那爸爸可以拿出來給我看看嗎?」
「當然可以了。」
爸爸一貫的溫言細語。
抬臉使眼色給媽媽。
我多疑地想。
這個眼色的解釋可以有兩種。
一種是:「快拿來給女兒。」
而另一種則是:「我的謊說完了,接下來該你自己圓了。」
我媽猶如得到了什麼信號,她大哭大鬧地開始摔打家裡的東西。
「我不拿,我憑什麼拿出來?沒見過做父母的還要低聲下氣讓孩子相信自己!」
「我自己沒偏心我自己知道,用不著向任何人證明!」
「我要是撒謊了,我不得好死!同樣的,要是有人居心不良地懷疑她的父母,為自己攫取利益不惜逼死父母,那她也會遭天打雷劈!」
她賭咒發誓,陷入癲狂。
爸爸隻能勸我避讓。
「你媽這個倔驢脾氣,你也知道,別和她一樣的,你還信不過爸爸嗎?」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這樣,等明天冷靜下來,我一定說服你媽媽把記賬本都找出來給你看看,好嗎?」
他把我收拾好的行李箱拉回了東屋。
他說:「不許鬧小孩脾氣,大過年的離家不吉利,聽話,回屋睡一覺,你媽明天就好了。」
我輾轉反側了一整晚,隻在快天亮的時候眯過去一陣。
雞鳴第三輪的時候。
我的手機響了。
可我正困意上頭,怎麼也睜不開眼。
我媽走進來,接了我的電話。
她的大嗓門透著強烈的震驚和不可置信。
「你說我們中了多少?」
我被驚醒,下意識緊張地看著我媽。
生怕她轉臉罵我,中了彩票卻隱瞞家裡。
我正在思索該怎麼給自己圓謊。
我媽已經不以為意地掛了電話。
「現在的信息泄露的真是太嚴重了,她不但知道二丫的名字,家庭住址,連工作單位都知道。」
「太可怕了!」
她把手機丟給了我。
「小心點啊,別手機上有點錢都讓騙子騙走了。我看,你不如交給我,我給你保管。這年頭,網絡詐騙,可厲害了。」
她看著我,說得很認真。
我的心裡卻滿是酸澀。
我的工資不是沒有上交過,最早的時候,賺多少我交多少,吃喝用度都重新伸手和家裡要。
可是我媽嘴上說幫我收著,攢著,一分錢都不會動我的。
我真生了病,她每個月給的六百花超了時,她卻對我橫眉毛豎眼睛,說我故意想花招想把錢要回去。
我發燒到 40 度,和她借錢打點滴,還要先開視頻證明給她看,我確實在醫院。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上交工資。
隻是我也要不回我以前的工資了。
每當我提起,我媽就吼我。
「家裡哪還有錢?你交那幾個錢,最後不都要回去了嗎?我一分也沒花你的,你可別往我身上賴!」
「再說,你吃家裡的住家裡的,我還沒和你收錢呢!」
那時候我才恍然大悟。
為什麼她一直堅持現金交易,我要把工資取出來交給她,她給我生活費時,也要我跑一趟回家取。
我曾嫌麻煩,想教她手機轉賬,可她總也學不會。
4
原來一切早有痕跡。
我閉了閉眼,把水霧沉下去。
情緒不佳甚至冷漠地拒絕她:「我沒錢。」
爸爸過來打圓場。
「孩子都大了,自己會管好自己,你就不要瞎操心了。大妮說今天上午回來,這怎麼還沒到呢,你去接接!」
弟弟是跟著姐姐的車回來的。
一家人熱鬧興奮地往家進,提著小包大包的禮盒,聊得熱火朝天。
我罵人還在院子,就急著喊我。
「你是人嗎?也不知道出來迎迎?沒看到你姐姐弟弟都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