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尋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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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陰暗湿冷的寢殿裡坐了一整晚。


我將許多線索細細梳理,然後從中發掘了許多我未曾知曉的真相。


我驟然意識到,我並未落後於柳凝深。


甚至我們可能都走在一條錯誤的路上,先回頭的人才能獲得一絲生機。


我叫來汪福海:「你走吧。」


他呆住:「什麼?」


「用你跟太後的情分,離開這裡。」我說,「然後把你昨晚的言論散播出去。」


他不肯,我摁住他的肩膀:「你說過,你願意幫我的。」


汪福海走了。


他是個散播言論的好手,很快,宮中人都知道,他並不是真的信我是尋陽公主,而是因為受了柳凝深的氣。


而幾乎是一鼓作氣,柳凝深那邊也找到了證據:


一個已經出宮的老宮女回來做證,說當年在尋陽公主宮內見過一個負責灑掃的小宮女,長得很像我。


那陣子時疫嚴重,很多得了病的宮人被送出宮去,這個小宮女或許就是其中之一。


她遠走江城,成了一個採藥女,又在多年後回來,冒領尋陽公主的身份。


這一切解釋了為何我會知道那麼多尋陽公主的事。


一時間,宮內人人都隻等著看我怎麼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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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別苑內,看著窗外沉沉的暮色。


快到時候了。


15


第一個來看我的人是沈召。


他的眉宇間帶著悲哀:


「阿月。」


他喚我,我並不理他。


「我都明白了。」他低聲說,「你是因為還想和我在一起,所以才冒領尋陽公主身份的麼?」


雖然處境已經極其糟糕,但我還是沒忍住笑出了聲。


他不明白我在笑什麼,上前一步,懇切道:「阿月,你不該和凝深作對。


「現在去皇上和太後面前陳情,太後或許會念在你曾在公主宮內灑掃服侍過的分上,饒你一命。」


他說:「我也會努力為你求情。」


我大笑:「為我求情?沈召,你算個什麼東西,也配為我求情?」


他的臉色漸漸漲紅:「我是沈氏正房長子,亦是公主驸馬,太後和皇上會……」


我打斷他:「沈氏?如果不是沈氏沒落,你也不會一聽柳凝深是公主,就為了她殺死我們的女兒。這個沈家公子的身份,不過是個笑話。」


沈召臉色煞白。


「至於公主驸馬……」我笑容更盛,「你真以為,柳凝深會嫁你嗎?


「還記得她當年拒絕過你的話嗎?你是男二,沈召。何謂男二?不過是她無情,你痴情,她逃離,你等待。」


沈召的面色一寸寸灰了下去。


他是有預感的。


這些日子,柳凝深圍在皇帝的身邊,巧笑倩兮。


她挽著皇帝的袖子,親昵地叫著皇兄,那份小女兒的嬌態從未給過沈召。


沈召看著他們,神情苦澀而又酸楚。


「別擔心,沈郎。」我幽幽地笑道,「等到以後我成了公主,會聘你為驸馬的。」


「你……你還愛著我麼?」沈召一愣,隨即低眉,「算了,你如今自身難保,怎麼還可能成為公主?」他落寞離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在心裡冷笑。


捻起最後的青黛,對著銅鏡,我為自己描了個眉。


負責看守我的宮女輕嗤:「他都走了,你才開始梳妝?」


「我梳妝可不是為了他。」我淡笑,「等下會有客人呢。」


宮女愣了愣:「這別苑如今比冷宮還寂寥,誰會來看你?」


「自然是想看我死的人了。」幾乎是話音剛落,外面傳來通報聲。


「尋陽公主到——」


16


柳凝深來了。


她還是那樣美,比上一次相見又華貴了太多。


相比之下,我形容枯槁,骨瘦如柴。


她遣退了所有下人,微笑著望著我。


「我沒想到,一個路人甲能有這樣的金手指。


「你居然曾經在女主的宮裡當過差,然後憑著這份經歷回來冒領公主身份,向我復仇。


「可惜了,主角之間的太多事,你一個下人根本不會知曉。」她彎下腰,尖銳的護甲戳在我的臉上,「你露餡了。


「在你說不認識皇上的時候,你就已經露餡了。」


連日的病痛和飢餓讓我沒有力氣躲開,我木然地坐在原地,說:「所以,尋陽公主認識皇上麼?」


「豈止是認識,皇上是男主,尋陽公主是女主,女主是男主的白月光啊。」


柳凝深得意道:「知道何為白月光嗎?在西山,皇上的命可是尋陽公主救的。」


我靜靜地看著她。


「你不用這樣看著我,我不會被你套話的。」柳凝深道,「你不要指望從我這裡探聽到消息,然後再以此來鬥贏我。


「我既然敢告訴你是尋陽公主在西山救了皇上,就意味著我肯定知道得比這更多。


「就算你去找皇上也沒有用,你能說出你救了皇上,但是細節呢?他那天穿的什麼衣服,手裡拿著的是什麼東西,我喂了他什麼藥,這些你說得上來嗎?」說得上來。


我在心裡道。


他穿的是青衣,拿的是一柄染血的鋤頭,公主沒有喂藥,喂的是一碗熱粥。


但我什麼都沒有說。


柳凝深沒有注意到我神情的異常,她站起來,撫摸著自己發間華麗的金簪:「一個路人甲,也想鬥贏穿書女,真是笑話。


「你啊,欺君大罪,馬上等著凌遲處死的旨意吧。」


柳凝深不再回顧,轉頭離開。


她忙著去見皇帝,忙著成為他的月光。


我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柳凝深離開後,樹叢後的一個身影動了一下,也跟著消失。


我知道,那是皇上安插在我身邊的眼線。


剛剛柳凝深說過的話,會一字不落地傳進皇帝的耳朵裡。


17


三日後,消息傳來,皇上要以祈雨的方式,判斷誰才是真正的公主。


「國師告訴朕,公主轉世,攜天命而來,京城周遭的此次旱災,隻有公主可解。」


柳凝深有些驚訝,她本以為天平已經徹底傾斜向她,沒想到皇上居然還是要公開檢驗。


但聽到方式是祈雨後,她長長松了一口氣。


所有人都知道,能祈雨的人是她。


這或許隻是皇上要當著天下的面,徹底證明她的身份。


欽天監安排了兩枚木籤,一長一短,由我和柳凝深抽籤決定誰先誰後。


柳凝深抽中了長籤,監正官說:「短籤先,長籤後。」


柳凝深得意地看我一眼,勝券在握。


祈雨是在正午,太陽暴曬。


皇上和太後親自前來觀禮。


眼看著到了祈雨的時辰,我和柳凝深都站在臺邊。


監正示意我上臺:「祈雨大典開始——」


皇上卻突然抬手示意。


監正小跑到皇帝身邊:「皇上有何吩咐?」


皇帝淡淡道:「如果朕沒有記錯,你好像是沈家的姻親?」


監正的臉色唰地變白,汗珠如雨落下:「皇上……」


「調一下兩個人的順序。」皇上眯起眼睛,看著酷曬的日頭,「讓柳氏先上,她若是神女,這旱災也算早一刻鍾能解。」


太監說:「請柳氏祈雨——」


柳凝深瞬間面如金紙。


「皇上……」


她不肯上臺,看著上面晴空萬裡的藍天,手開始發抖——她或許已經意識到皇帝的態度不對勁了。


底下觀禮的百姓們等不及了:


「求神女速速祈雨!」


「田裡的莊稼已經枯死一大半了,實在等不了啦!」


「求神女快些吧!早一刻都是救命!」


有人已經跪下磕頭,柳凝深沒有辦法,她不得不走上高臺,開始裝模作樣地舞劍。


汗水湿透了她的長發,她的動作很慢,顯然是在拖延時間。


底下已經有難民不耐煩了:


「不是說朱州祈雨隻花了一刻鍾嗎?這都多久了?」


「神女愛世人,為何能為朱州求雨,到我們京城反而這樣難?」


柳凝深汗如雨下。


皇帝皺眉,緩緩吐出兩個字:「時間到了,換人。」


柳凝深聽到了這句話,她腿一軟,直接跪在高臺上:


「皇兄,不能換,不能換啊!」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如此失態的柳凝深,她面如金紙,嘴唇幹裂:「再給我一刻鍾,再給我一刻鍾就好,我保證一刻鍾後雨就會來……」


「換人。」皇帝道。


御林軍上臺,將柳凝深強行拖了下來。


她拼命掙扎,指著我尖叫:「你個賤人,你使了什麼手段?我是女主,我才是女主啊……」


我不看她,默然上臺。


舉起劍尖,直指蒼穹。


晴空萬裡的天際突然出現悶雷。


片刻後,烏雲飄來。


又片刻後,大雨傾盆而下。


京中百姓無不歡呼,他們繞在高臺下,大聲高喊:


「公主轉世,福祐我朝!


「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我笑了,眼淚如雨落下。


18


人群散去了。


柳凝深被拋在高臺下,她扒著臺柱,試圖向上爬:「我才是女主,我才是女主……」


御林軍已經驅散了人群,太後也先由宮人護送回宮。


原地隻剩下皇帝,以及我。


皇上走過去,柳凝深呆呆地回眸,她突然想到什麼,撲到皇帝身邊。


「皇上,我不是神女,但我是尋陽,我真的是尋陽啊!」


她大哭著,涕淚橫流。


「你忘了嗎,西山,京郊佛寺,你我初見……」


皇帝蹲下身,用手輕輕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柳凝深停下了哭泣,呆呆地望著他。


皇帝輕聲道:「你知道嗎?我想過不殺你的,如果你真的是尋陽。」


柳凝深來不及琢磨這句話的含義。


下一秒,皇帝已經將玉佩砸在了她的頭上。


「此人欺君罔上,押入天牢。」皇帝冷冷道,「封住她的嘴,她如果再說一句話,朕拿你們是問。」


柳凝深被拖走了。


皇帝看向我,良久,他低聲道:「你究竟是誰?」


我說:「我叫蘇月,曾在尋陽公主殿內當灑掃宮女。」


沒人會記得那個不起眼的小宮女,她如一粒塵埃,在偌大的京城內存在或者消失,不會有任何區別。


「其餘的,皇上都知道了,我為了復仇而來,犯下欺君之罪。」我跪下,「求皇上治罪。」


皇帝沉默,隨後長嘆:「你留在太後身邊吧,太醫說太後的病體撐不了太久了……讓她最後的時光裡有個女兒陪著,就當了卻一個心願。」


他轉身離開,明黃色龍袍消失在我的眼前。


我呆呆地跪在原地,很久之後才確認——


他的意思,是讓我成為尋陽公主。


19


我成為尋陽公主的第一件事,是招沈召為驸馬。


洞房花燭那日,沈召很高興。


他說:「阿月,你竟然真的成了公主……」


他又說:「往後我們再生一個孩子,好不好?寧寧會再回到我們身邊的。」


我看著這個男人,緩緩笑出聲來。


多荒唐,因著一副俊美皮囊,因著一點似是而非的溫柔,我愛了他這麼多年。


我對沈召說,有個儀式想請他參加。


他不解何意,跟我來到玉寒池。


這是冷宮附近的死水,很多後妃在這裡自殺,看著鬼氣森森。


沈召害怕起來:「阿月……」


我說:「綁上。」


沈召慘叫起來,他被幾個太監塞住嘴,捆到木板上,推入湖水中。


我說:「太後生病,隻因邪物作祟,這邪物就附身在驸馬身上。


「我雖與驸馬恩愛,但孝道大於天,不得不大義滅親。」我拿起長劍,劈砍在木板上,「隻要驸馬獻祭,太後的病就能好起來。」


沈召慘叫著,他的身上一下一下冒出血花。


我沒有他當年的力氣大,木板劈了很久才被劈開,沈召沉入池水中,血如濃墨般散開。


我掩住臉大慟,裙袖後的面容似笑似哭。


寧寧,我終於為你報仇了。


20


太後的病果然好了起來。


但不是因為所謂的斬殺邪祟,隻是因為我的藥。


我在深山中採藥多年,熟知藥理,已經研發出了能夠為太後除病的藥。


原本被太醫私下推斷活不過今年的太後,又延續了近三年的壽命。


這三年我一直陪伴著她,我們是最親厚的母女。


她過世時拉著我的手,用眼神看著我。


我知道她要問我什麼。


湊近她的耳畔,我輕聲道:「是的,母後,我是。」


太後含笑而去。


太後過世後,我與皇上之間的交情更少。


我住在宮外的公主府,一直沒有招婿。


皇帝沒有立後,中宮之位一直空懸,但到底是納了些妃子。


有人說,那些妃子長得都很像我。


又或者說,前世的尋陽公主。


我聽了隻是一笑置之。


太後故去不久,陪我最久的汪福海也過世了。


他是無疾而終,走得很安詳,臨終前許多幹兒子圍在他的床邊,為他哭喪。


而汪福海隻交代了一件事。


他說:「公主,那枚金玉鎖……老奴放回您的櫃子裡了。」


時隔二十多年,這是他最後牽掛的物歸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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