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浮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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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著腦袋,一身素袍。


看著確實叫人生氣。


皇兄不舍得碎茶盞,便扔了奏折砸到穆平川身上。


「荒唐至極!」


「不可理喻!」


「氣煞朕也!」


罵一句,扔一沓奏折。


穆平川也不躲,硬抗著。


我拾起奏折,瞥見的隻言片語,全與和親一事有關。


有人權衡利弊,有人嚴詞控訴,有人泣血陳情。


我跪到皇兄身前。


「皇兄不必責難將軍。他不願娶我,我亦未必願嫁他。」


「今朝風雨飄搖。呼羯勢大,先後滅陳、瞾二國,吞我北境,又頻頻擾我南境,北境十三州尚未收復,南境斷不可失守。」


「呼羯和姜國動兵在即,姜國若亡,大梁恐難獨善其身;然則公然示好姜國,又恐引火燒身。如今和親一事,兩國皆靜觀我大梁之態度,阿婳倒有一計,不若明嫁呼羯,暗聯姜國,裡應外合,以伺良機,一舉拿下。」


「皇兄御中原,將軍守北疆,就讓阿婳往呼羯聯姻斡旋,為我大梁,爭得更多生機,可好?」


我此生唯一想嫁的,不過將軍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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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將軍心有萬裡河山,有萬民苦難,天寬地闊,卻再容不下一個趙婳了。


這世上有很多東西,都可以通過努力得到,但是唯獨情愛不行。


而情愛,也並非這世間唯一珍重之物。


我有要擔起的責任,也有要報的血海深仇。


將軍硬挺地跪在地上,聲音清冷。


「以命為餌,以身飼虎,殿下大義,國之大幸。」


皇兄氣得發毛,拂掉了一案的奏折,將軍卻繼續說著。


「公主並非莽撞之人,陛下不妨信公主一回。」


皇兄再不想聽,撵了我們出去。


皇嫂說,那夜皇兄盯著畫師作的那幅生辰遊園圖卷,一宿未眠。


圖卷上,十七個皇子,九個公主,飲酒、作詩、鬥蛐蛐、蕩秋千、放花燈……各得其樂。


如今,卻隻剩比武敗北的皇兄和樹上跌下的我了。


次日,他秘密接見了姜國使臣,與使臣不眠不休論辯了三日,期間還召見了宰輔、軍機大臣、鎮北將軍若幹人等。


皇兄問我可有明確目標。


我說,殺賊人,取輿圖,開城門,迎梁軍。


皇兄終是下了決心。


隨後,一道安寧公主和親呼羯的聖旨昭告天下。


我接了聖旨,站在深秋的府院裡,望著兩府間的那堵青牆,想象著將軍此時在做什麼。


舞劍,煮酒,還是閱邊疆來報。


就像曾經他督導我練劍時一般。


我在庭中舞劍,他在廊下烹茶。


他的視線落在書卷上,卻還能時不時出聲指點我的失誤之處。


為了吸引他的注意,我總故意做錯。


他也不惱。


以往,我總翻了牆就去找他。


這次,我隻看了看那牆上的青瓦,便走了。


也因此,很久以後,我才知道——


鎮北將軍穆平川,那日根本就不在府上。


他在靈昭寺的內堂密室,待了七個日夜。


是以——


他一襲袈裟,帶著一群武僧,出現在和親儀仗時,我一時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8


那時我拜別了皇兄皇嫂,上輦前,視線逡巡了一圈,未見他。


王公大臣、宗室親眷,到得齊整。


連平日不大搭理我的何娉婷,也來了。


我經過時,她垂淚道:「公主大義,臣女望塵莫及。以往未能深交,遺憾之至。勞什子將軍,都是浮雲。自此以後,您便是臣女唯一之楷模。」


我哭笑不得,宰輔向來會講故事,這多半是他的功勞。


餘下諸人皆目露哀色,仿似都已看到了我的下場。


呼羯王殘暴不仁,視女人為玩物,曾經戰敗之國進獻的公主,能有什麼好下場?


但我不喜這送葬般的場景,令山禾放下垂簾。


簾幕合上前,隻見一僧捻著佛珠,捧著頌缽筆直走過。


是將軍。


容貌不是他,但我知,是他。


我正要撩簾,他出聲制止了我。


「貧僧悟心,隨殿下北上呼羯,為殿下祈福,阿彌陀佛。」


我想起那日在靈昭寺,將軍問我


——臣的抉擇,殿下可看清了?


我以為我看清了。


此時才發現,將軍他如站在重重迷霧中,我提燈去尋,卻連輪廓也看不清。


儀仗隊出了城,集體換了輕便之裝,步行的,全上了馬。


將軍一直就在不遠處,隔著轎簾,影影綽綽的。


到達第一個驛站時,下了雨。


眾人擠在屋下避雨,我在驛站二樓的窗邊,看亭中打坐的他。


他身邊圍坐了一群僧人,不像誦經,倒像是議事。


我讓山禾去請。


他在我的對面坐下,一身潮氣。


「將軍此番北上,目的何在,此刻可說了嗎。」


他挑了眉,笑了:「殿下這麼快就認出臣了?」


山禾一臉震驚地一會兒看我,一會兒看他,然後極為懂事地退出去,帶了門。


我想說,他便是化成灰我也認得,又覺得不吉利,便沒說。


他自懷裡掏出一封銅軸,取了內裡的幾張油紙,展於桌上。


「殿下所圖之事,非一人之力可為。此幾人,可信。」


油紙上,寫著幾個人名,是梁國幾個舊臣。


「此半張輿圖乃呼羯右賢王大營傳出,臣已探明虛實,梁軍已照此部署東邊之兵力,待取得宮內另一半輿圖,便可趁其不備,攻下邊防要塞,截斷其互相通信。又有姜國牽制西陲左賢王之軍力,方可敵我懸殊仍以少勝多。」


「而這另一半輿圖,臣知殿下早做了許多準備,此行志在必得。」


「殿下取得輿圖後,可扮作沙彌撤逃。刺殺呼羯王一事,兇險萬分,莫要再圖,待殿下出宮,臣自當了結一切。」


那夜,我們秉燭談了很久,我方知,他知我所圖,也知我的計劃,並且早已做好了相應準備。


我問他,他此行是為我,還是為了大梁。


他答:「有區別嗎?」


越往北走,天氣越是寒冷,驛站也越少。


有時我們燃了篝火,搭了帳篷,鋪了幹草,就宿在郊外。


我擔心他的寒疾加重,時刻觀察著,卻看不出什麼,不知是好了些,還是又吃了那烈性的藥丸。


行至燕城湯山時,遇見了成片的天然溫泉。


古籍上說,溫泉對寒症者,療愈效果極佳。


我一聲令下,讓官兵把溫泉劃片分配,讓廚子把帶著的白面拿了出來,又分人去挖野菜、獵野味、搭帳篷、燃篝火,大家輪流幹活休息,待泡完熱氣騰騰的溫泉,出來便有燒雞和餃子吃。


眾人月餘來連臉都沒洗幾次,誰都按捺不住下水的衝動。


夜裡,我摸到了密林深處,剛要解了外衫入池,一陣風來,氤氲湯池霧氣散去,才發現他正赤著上身端坐池中。


一動不動,宛如一座金身菩薩。


我喚了幾聲,毫無反應。折了根樹枝去戳他,他突然睜眼,猛地順著樹枝把我拽入了池中。


未及驚呼,便被他扣了頸脖。


「誰?」


我撲騰了一下:「將軍,是我。」


他立即松了手,聲音有些不穩:「殿下在做什麼,怎得這般沒有規矩。」


蒼天有眼,我是站不穩才在他胸膛上摸了幾把,絕不是故意輕薄。


沒規矩?想想有些來氣,圈住他的脖子,湊近他的唇。


——那就再咬破一次。


他推開我,三兩步自池中起身。


「殿下醉了,今後還是少飲些酒。」


我有些氣惱,道:「將軍剃了頭發,莫不是真成了和尚?」


他聞言背影一怔,頓了片刻,自行離開了。


不一會兒,山禾來了,帶著幹衣服。


半夜,醒了酒,懊惱。


又行了幾天路,彼此無話,快到涼城時,我決定打破沉默。


繁星漸次閃爍,枯枝噼裡啪啦地燃著。


將軍在篝火邊打坐。


「那日我醉了。」


「此行艱險,還須萬分謹慎,殿下少飲些酒罷。」


氣氛有幾分尷尬。


於是,我問了將軍,埋在心底許久的問題。


——他父母之仇,是如何報的。


他揀了枯枝扔進火堆,火星在他眼裡跳躍。


「辛未年,他已死於自作之孽。」


我沒有問他是誰,是造反的王叔,還是我的父皇。


抑或是都有。


他早已知曉,但這些年來,他從未遷怒於任何一人。


那場大雪落下的寒疾,叫他每到秋冬,便如擁雪飲冰,但即便如此,他熱血不涼,仍苦守北疆,為著在這片熱土上,守一個太平盛世。


遠處,鬥大的太陽,慢慢下沉。最後大地空餘一片青白。


夕陽下,他的臉龐泛著光。


晴朗,輝煌。


9


自涼城出關後,一切便換了一番景象。


山河破碎,城鎮破敗,戰火硝煙的痕跡仍在,未得任何修繕。


來接的,是呼羯右賢王的分支部隊。


為首的軍官很是趾高氣昂,他大聲對部下說:「看見沒,梁國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那姜國也配和我們大王爭女人?不過梁國到底是軟骨頭啊,哈哈哈哈……」


「什麼公主王子,都不過是我呼羯的胯下之臣而已。」


我一聲不吭,充耳不聞。


大梁隨行護送的三百餘官兵,不被允許繼續前行,換由呼羯人接管了儀仗隊伍。


我坐在車輦裡,親眼目睹了一個宛如地獄的北境。


北境十三州淪陷後,沒能逃到南邊的梁民,淪為了最低等的賤民。


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賣兒賣女,為奴為僕。


一路上經由了大大小小幾十座城鎮,無一不是如此。


我看到荷重的老農被抽著鞭子前行,看到皮包骨的小童沿街乞食,看到哀求呼羯兵留下賞銀的青樓女被一刀砍斷了手臂……


命比草賤。


辛未年至今已是七年,不敢想象,這七年裡,他們在煉獄裡過的是怎樣水深火熱的日子。


很明顯,右賢王是有意讓我看到這些場景的。


是打壓示威,也是有意試探。


我和將軍皆隱忍不發。救一民還是救萬民,此間道理,再簡單不過。


到都城時,我遠遠望見了長門宮樓。


那年同將軍一起南下時,我在此處割破了掌心,以血起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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