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南朝舊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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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以後。


才瓮聲瓮氣地問:「你聽說過承伯侯家的事嗎?」


我自然認得。


承伯侯家的二姑娘,性格潑辣,卻嫁了個朝三暮四的紈绔。


她不甘心就這麼過一輩子。


兩人三天一吵兩天一鬧,搞得雞飛狗跳,兩家都不得安寧。


成了京城之人飯後闲聊的談資。


可回鄉之事和他們家有什麼關系?


我這麼想了,也這麼問了出來。


昭陽自嘲低笑,解釋:


「那二姑娘鬧了一兩年,終於如願拿到了和離書,她本以為此生終於擺脫了那紈绔,能去過屬於自己的人生,這本該是件好事,可等她歸家,未出一個月便病逝了。」


「怎麼會這樣?」


我不由驚呼。


「誰說不是呢。那時我年少懵懂,又好奇心重,便派了人去查探,這一查便發現,二姑娘哪裡是什麼病逝,而是承伯侯府覺得她和離之事辱沒了門楣,這才找個由頭,把她送去莊子上,磋磨死了。


「最後一捧黃土,化作白骨,無人再記得什麼二姑娘,隻知承伯侯府門第清貴,是京中數一數二的清流人家。」


一陣顫意滑過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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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明白了她話中深意。


世人皆以名節為重,女子更甚。


遑論我們曾在燕國被磋磨十年。


回不回去都已毫無意義。


燭火幽幽中。


昭陽再次開口:


「既然回去或者留下終歸都是一死,總要死得其所才是。


「何況,當初來南朝為質,我是自願的。」


四目相對。


她眸中似有火花晃動。


我突然明白過來。


那是南朝女子不屈的靈魂。


十年磋磨,未能磨去一分傲骨。


12


我見到了哥哥。


可他未能認出我。


我垂著頭,聽著使臣團勸說公主回京。


可昭陽隻是倦怠地支著頭,未言一詞。


最後還是哥哥主動問了我。


他說:「殿下在燕國宮中多年,可曾見過小妹,她名叫沈卿。」


昭陽不動聲色看了我一眼。


收回目光,道:


「見過。」


「那她可有隨您一同前來邊境?」


哥哥問得很急。


小時候他便最疼我,當初被送來燕國時。


他還因此反抗了父親,被揍了一頓。


隻是可惜,家國面前。


個人終歸渺小。


昭陽輕輕嗯了一聲:


「來了,但她不想見你。」


聞言。


我身軀控制不住地抖動。


哥哥長長地嘆息一聲。


又轉回了話題:「陛下想換公主回去,若您願意……」


昭陽打斷他:


「還請使臣轉達我的意思,就說女兒不孝,不想回去了。


「若可以,還請救一救那些可憐無辜的女子。」


使臣團離去時。


哥哥側身,朝我幽幽看過來。


卻是未再言語半分。


當晚。


昭陽便入了赫連崢的帳篷,直到深夜才被送了回來。


一連幾日如此。


在軍中惹來不少風波。


我為她擦洗身子時,總要屏退眾人。


也隻有這時。


昭陽才會徹底放松下來,癱坐在浴桶裡閉目養神。


我問出了焦慮許久的問題:


「殿下需要我為您找來避子藥嗎?」


她笑著搖頭:


「從得知要入燕那天起,我就吃下了絕子藥,以絕後患。」


明明那麼輕松的語調。


卻被她說出一股悲涼。


我默了片刻。


俯身在她耳邊低語。


良久。


昭陽驟然從浴桶中起身,帶起一片水花。


她嗓音清冷:


「沈卿,你說後人還會記得我們嗎?」


我嗓音幹澀。


卻還是笑著回她:「應該會記得吧。」


可她卻輕輕敲了敲我的額頭:


「你我皆知不會,可這條路還是要走下去,至死方休。」


我攥緊了滾燙的劍穗。


緩慢地點了點頭:「那便走下去,至死方休。」


赫連崢寵幸昭陽短短半個月。


消息便傳回了燕國皇宮。


緊隨而至的便是老皇帝要御駕親徵的消息。


13


燕國老皇帝到達邊境這日,陣仗鋪陳奢華。


身側環繞著數十位南奴,以供驅遣。


宴席大開。


無數美人赤身裸體被逼上臺,屈辱起舞。


酒過三巡。


老皇帝終於想起來了什麼。


他環顧四周,帶著醉意詢問:「朕的南美人呢?」


旁人早就醉臥美人鄉。


隻有赫連崢還保持清醒。


他單膝跪地,沉聲回稟:「回稟陛下,南美人已送至您帳中。」


帝心大悅。


連賞三杯酒。


離席前,他話有所指:「赫連將軍為國為民鞠躬盡瘁,如今年將三十卻還未娶妻,朕便做主,把這南美人賜給你當妾,你意下如何?」


赫連崢不卑不亢:


「南美人是陛下的人,臣不敢肖想半分。」


老皇帝聞言,心神愉悅。


他大手一揮,賞賜般開口:


「這樣吧,今晚朕寵幸南美人,便由赫連將軍替朕值守帳外,有你在,朕才安心。」


明晃晃的羞辱。


他死死盯著男人,希望能從對方面上看出一絲錯漏。


可赫連崢面色平靜,拱手道了句:「臣遵旨。」


14


老皇帝滿意而去。


這晚,我跪在帳外,而赫連崢執劍守在門前。


四目相對。


我重重垂下了頭。


很快,裡面便傳來昭陽公主撕心裂肺的求饒聲。


還有皮肉被鞭子重重打在身上的聲音。


天邊炸響一道驚雷。


赫連崢忽然開口:「這十年來,皆是如此嗎?」


我愣了一瞬,嘴角浮出譏諷:


「不如此,難不成昭陽身上的傷是自己打的?」


他沒再說一句話。


目光沉沉看向夜色。


不知道何時。


裡面的動靜漸漸停歇下來,直至沒了聲息。


過了許久。


忽然傳來老皇帝的悶哼,似夾雜著痛苦。


有親衛士兵準備進去查看。


卻被赫連崢攔了下來。


細雨忽然密密麻麻地落下,轉而變成珠子砸在地面,濺起一朵朵泥漿。


他握緊了拳頭。


任雨水打湿全身。


帳篷內的哀號聲此起彼伏,可這次,卻不再是昭陽的聲音。


我聽到了。


赫連崢也聽到了。


可他終於作出了選擇。


老皇帝好色,不分是否已嫁作他人婦。


赫連崢之所以成為孤兒。


便是因為老皇帝看上了他尚且有孕的母親,強搶入宮。


後來又將赫連崢扔進荒山,任其自生自滅。


所以。


謝良舟將這件事告訴我後,我便告訴了昭陽。


她以身為餌,聯合赫連崢引來了生性多疑的老皇帝。


雨聲漸漸低了下去。


而帳篷內也再次沒了動靜。


赫連崢屏退眾人。


一步步挑開帳簾,走了進去。


而我緊隨其後。


剛進去,一股濃鬱的血腥之氣撲面而來。


環視一周。


昭陽匍匐在地,渾身布滿沁血的傷痕。


看見我們。


她努力仰起頭,扯起一抹笑:


「我成功了。」


而在她身側。


老皇帝雙目怒睜,脖子上纏繞著長鞭,死得不能再死了。


外面忽聞腳步聲。


我心頭狂跳。


隻見赫連崢三兩步走到昭陽身邊,手起刀落砍在脖頸。


她身子一軟,整個人滑落在地。


而他反手抽刀,在自己手臂上劃了一刀。


頓時血流如注。


而這時。


一隊持刀衛兵也闖了進來。


赫連崢起身,臉色沉凝。


他說:「陛下遇刺,全軍戒嚴,搜查賊子。」


領隊之人猶豫再三。


最終什麼都沒說,應了聲「是」,轉身傳令去了。


15


老皇帝身死。


朝堂大亂。


赫連崢軍權大握,從邊境分走一半兵力回京奪權。


剩下一半,他交給他心腹大將。


心腹眼高於頂,認為南朝積弱積貧已久,早就沒了與燕國一戰的能力。


在昭陽的有意挑撥之下。


夜夜笙歌,沉醉溫柔鄉。


就在赫連崢離開的第六日。


南朝大軍舉兵來襲。


毫無預兆。


燕軍大亂。


昭陽趁機塞給我一支同款木簪,再三叮囑:


「往西南方向去,連行三日,便能離開燕國地界。」


「那你呢?」


我急切追問。


她拿出許久不用的銀鞭,隔空揮舞:


「暗樁早就改了地點,把你關入水牢,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


「而現在,十年籌謀,隻待今日。」


我眼眶微湿。


原來,南朝從未放棄過我們。


我和其他南邊來的貢女趁亂跑去營地後方。


有士兵追趕。


昭陽便揮舞長鞭,將人打下馬背。


一時間。


為我們留出不少時間逃跑。


隻要逃進山林,燕軍便再難追趕。


我回頭。


隻看見。


身後火光衝天。


一抹紅色隔絕在山林和營帳之間。


她手腕翻飛,一波波的敵軍被卷下馬背,或皮開肉綻。


滿地痛呼。


飛箭射來。


也被她盡數卷入鞭中。


可實在是太多了。


多到她的肩膀,小腿,被流箭射中,滲出血色。


將紅衣染得更加紅豔。


我邁開步子,伸出手,想要將她一同帶離這裡。


卻見昭陽忽然回頭。


朝我露出燦爛笑容。


她輕啟薄唇:「快走,好好活下去。」


話音剛落。


一簇利箭破風而來。


直朝她的面門而去。


16


「昭陽。」


我目眦欲裂,下意識奔跑向前。


卻看見滾滾塵土中。


有一人駕馬而來。


他手持一柄長弓,弓弦被拉滿,泛著冷光的箭镞已蓄勢待發。


不是別人。


正是此刻本應該在燕國皇城的赫連崢。


屍山血海中。


兩人迎面對立。


昭陽率先開口:「將軍竟肯舍下皇位,隻為了來擋我回國之路。」


赫連崢斂眉,揚聲道:


「昭陽公主,十五歲便設立暗樁,能文能武,南朝大敗後,甘願入燕為質,忍辱十年,受盡磋磨,如今大計將成,可你還是心急了一些。」


我慢慢瞪大了眼。


謝家軍之所以戰無不勝,多虧了暗樁傳遞消息。


可從未有人想過。


如此厲害且龐大的消息傳遞組織。


是嬌滴滴的南朝公主一手建立的。


兩人對話還在繼續。


昭陽冷哼:


「沒錯,我最大的誤判,便是沒有殺了你。」


「你我雖是敵人,」赫連崢說,「可本將軍還是欣賞你的膽識,竟敢單槍匹馬殺了陛下,又慫恿我回京奪權,從而燕國內亂,你南朝便能趁機反撲,一雪前恥。」


見自己的計謀被揭露。


昭陽並不在意。


她回頭深深看了我一眼。


輕聲道:「快走,暗樁日後便交給你了。」


話音剛落。


她忽然暴起,朝著馬背上的男人揚鞭而去。


兩人瞬間廝殺在一起。


我咬牙,正要轉身。


「沈卿!」


謝良舟的聲音突然響起。


劍穗滾燙。


我不可置信地將它捧在手心。


對面聲音徐徐流出,帶著壓抑許久的情緒。


他說:「別怕,朝前走,若你遇到一棵歪脖子樹,樹底下有我留給你的東西。」


昭陽被赫連崢牽制。


身後湧上來更多的追兵。


我顧不上追問謝良舟,隻能咬牙前進。


17


一撥又一撥的人被追上,而後倒下。


我卻絲毫不敢停。


朝著未知的方向狂奔。


腳底被碎石磨破,刮出血絲,我卻察覺不到疼痛。


隻一個勁地朝前跑。


直到烏雲蔽日。


暴雨傾盆。


掩蓋住了所有痕跡。


身後追兵漸歇。


蒙蒙白霧中,一棵歪脖子樹出現在眼前。


我撲倒在樹下,徒手去挖泥土。


指尖摳破, 鮮血淋漓也不敢停下。


直到一個小小的布包出現在面前。


謝良舟的聲音再次出現。


可這次,他好似受了重傷, 呼吸沉重, 帶著壓抑的痛哼。


「阿舟,你怎麼了?」


「我沒事……你打開看下。」


我顫抖著手翻開布包。


裡面靜靜躺著一枚謝家軍的虎符, 還有一枚用油布包裹完整的信號彈。


「卿卿,想辦法點燃信號彈。」


我照做。


信號彈在空中綻放出絢爛的色彩。


待一切歸於沉寂。


我哽咽著拿出被信號彈壓在最下面的一張小像:


「謝良舟, 這便是你的埋骨之地嗎?」


對面回應我的是長久的沉默。


咳嗽聲響起。


伴隨著他破風箱一般的喘息:


「對不起, 我沒能履行諾言,沒能活著回去娶你。」


眼淚滑落。


我再也抑制不住, 痛哭出聲。


他全都知道了。


無數個日夜,在我以為謝良舟不在的日子後。


他都在通過劍穗,默默難過。


隻因沒能護住心愛的姑娘。


他告訴我。


自從能通過劍穗和我對話。


他便有意避開許多事, 隻不過天意難違,再加上燕國鐵騎驍勇善戰。


南朝主戰之人並不多。


沒了朝廷的支持。


謝家軍戰敗幾乎是沒有任何反轉的事。


所以, 在此之前。


謝良舟做了兩手準備。


一個是如果戰敗,暗樁便要盡全力擾亂燕國內政;


另一個便是,最後一站,他帶兵闖入敵軍後方,想要打個措手不及。


隻可惜天公不作美。


那日暴雪封山。


謝良舟本就重傷在身, 沒了茂林遮擋。


被敵軍包圍困守三日。


最終沒能熬過去。


而這些謀算中。


唯獨我, 他什麼都做不了。


隻能眼睜睜看著我被送入燕國, 受盡羞辱。


「卿卿,活著回去南朝, 忘了我吧。」


這是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相隔十年。


日日相思苦。


可他卻勸我忘了他。


18


如他們所願。


我回到了南朝。


卻因行事瘋癲被送往南朝寺廟,帶發修行。


兩個姑子肩挨著肩從我窗前路過。


交談聲被風吹來:


「這姑娘也是可憐,好不容易從燕國回來了,結果瘋了。」


「誰說不是呢, 整日裡抱著一個破劍穗又哭又笑的,還整天念叨著昭陽公主, 可公主早就死在了戰場了, 根本就沒活著回來。」


「對啊,自古紅顏薄命,公主也是烈性子, 竟生生斷了燕國那位大將軍的一隻手臂。」


……


昭陽沒能活著回來。


謝良舟也在十年前死在了那棵歪脖子樹下。


三千貢女。


活著回來的不足百人。


這便是赤裸裸的現實。


房頂傳來異響。


身穿黑衣的暗樁管事從天而降。


恭敬稟報:


「主子,燕國內亂,咱們可要做些什麼?」


窗外竹林茂密, 綠意盎然。


我一改瘋癲神態, 瞭望遠處。


許後開口:


我情不自禁跟著扯動嘴角,下意識地側身看向一旁銅鏡。


「「吟」管事應聲退下。


無人知道。


如今的暗樁掌權人是我。


而為了方便行事,也為了少聽些流言蜚語。


我便假裝瘋癲, 遷到了寺院。


桌案上的劍穗早已破舊不堪,色彩黯淡。


我回頭。


昔日少年恍若仍在面前。


他伸出手:「卿卿,做得很好。」


我也笑。


曾經被迫分離的人, 如今以這樣的形式存在於我身邊。


自欺欺人也罷。


自我安慰也罷。


總歸, 神佛若不渡, 那便自渡罷!


19


京中大雪這年。


沈卿於平靜中閉上了眼。


窗外那株寒梅迎風綻放,探進窗棂。


梅香幽幽。


就像她的少年郎來接她了。


沈卿的大哥前來收屍時。


見此情此景,難忍心頭鈍痛:


「活著時未能白首, 身後同淋雪,也算是白首一生了吧。」


皑皑飄雪中。


吟唱聲遠遠飄來:


「他朝若是共淋雪,也算此生共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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