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飛黃騰達時,最忌他人提起他曾經的落魄。
他能把我放在身邊,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那些落魄日子是真實發生過,這心態也非常人可比了。
「那你繼續睡馬厩吧。」裴良玉冷淡道。
「好的,大人。」我爽快應下。
一連幾日。
我睡在馬厩,越來越適應。
我需要做的事不多。
從早上起,為裴良玉更衣,伺候他吃飯,全天服侍,直到晚上回我的住處。
他也很悠闲,幾天過去了,竟然無人登門拜訪。
東廠督公竟然不用去上值嗎?
我心存疑惑,也沒問過他。
一日,為他穿衣時,裴良玉突然說:「換官服。」
我不知道是哪件。
侍女進門,手裡捧著官服順勢將我擠開。
「主人。」
她便是那日與點星交談的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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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對我說話不乏鄙夷,現在卻低眉順眼,喚著裴良玉。
裴良玉也沒說什麼,張開雙臂任由她服侍。
看來以前也都是這樣的。
也對,府上這麼多美貌侍女,裴良玉也算半個男人,怎能不心動。
臨走時,他對侍女交代:「今晚不回。」
許久,侍女才走到我面前,將換下來的衣裳給我:「洗幹淨之前,我先帶你去一個地方。」
「好的,綴月姐姐。」
侍女看我一眼:「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姐姐是府上老人,下人們都知道。」我說。
綴月挑眉:「那你應當也聽過,在七年前,大人與公主傳聞吧?」
我如實搖頭。
府裡的人怎麼傳的,我確實不知道。
綴月說:「跟上來,我講給你聽。」
17
「七年前,靈瓏公主將大人帶回了公主府,京城人人皆知,大人風採無雙。
「靈瓏公主非常喜歡大人,為他遍尋天下奇珍,供他賞玩。
「她對大人,幾乎是有求必應,那時,天下兒郎無不羨慕他,有孕的婦人也盼著,生出個俊美兒郎,將來得靈瓏公主青眼。」
我跟在綴月身後聽著。
心裡想的卻是,這確實是一條平步青雲的路。
有人十年寒窗苦讀,想要考取功名。
不如去討得靈瓏公主歡心。
綴月繼續說:「如此過了一年,靈瓏公主對大人的喜愛絲毫不減,她甚至為大人討了一官半職,就在欽天監裡。
「大人在欽天監中,雖為小吏,卻展現出了未卜先知的能力,屢屢窺探天命,因而驚動聖上。
「聖上聖明,不忍使明珠蒙塵,故而提拔大人,從此大人便一路高升,成為聖上信賴的重臣。」
我問出了那個使我困惑許久的問題。
「你家大人後來怎麼去了東廠?」
綴月突然站住,回頭看我,她並不惱,隻是露出了略顯古怪的笑容。
「你看這裡。」
不知不覺,我已經隨她到了偏僻院落。
她伸手指向院中的閣樓:「那是公主殿下的住處,你不如,自己問問她?」
一陣徹骨寒意爬上脊背,我不由得抖了一下。
走進閣樓,身後的門卻突然關閉,綴月也消失不見。
18
低級且無聊的手段。
我知道綴月有意騙我來,她看我不順眼,才會在裴良玉離開之後,對我下手。
但我並不在意。
我向裡走著,漸漸發現這座閣樓內部是鋼筋鐵骨鑄就,從外表看是看不出什麼的。
這是一座監牢。
在牆壁上,遍布無數道細密的劃痕,有的甚至挖出個坑。
可是這裡並無活人的氣息。
我走上樓。
突然看見一個身影,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套衣裳。它就靜靜掛在那裡,而它面前放著一個骨灰壇。
這衣裳是十分眼熟的,它是靈瓏公主最愛的鮫紗制成,在日光下會反射炫目光華。
即便上百匠人齊心協力,也需要足足半年時間。
而這樣的衣裳,靈瓏公主有很多套。
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紛至沓來,穿著不同華服、出入眾星捧月的她是我難以擺脫的噩夢。
然而,她就這麼死了嗎?
我揭開骨灰壇的蓋子,親眼看到了一捧骨灰。
這時我的腦子裡不合時宜地冒出一句話:「哪有什麼化成灰都認識,這誰能認得出。」
但更為真實的是,這套精美的華服如今也落上了許多灰塵,再也發不出光芒了。
閣樓內沒有燈。
所以隨著日落,這裡逐漸昏暗。
「綴月?點星?」
我試圖對著牢籠外叫兩聲。
當然,無人回應。
我猜這裡是禁地,裴良玉應明令禁止過,不準任何人靠近。
所以就算他知道我被關在這裡,也會責罰我。
但又有什麼關系呢?
我經歷的折辱比這難堪許多,而那些,裴良玉根本不知道,不記得。
沒有什麼值得委屈的啊,我對自己說。
隻是這次栽在裴良玉手裡,算我倒霉罷了。
19
天徹底暗了。
想起裴良玉早上說過的話,他今晚不會回來。
所以綴月才放心把我關進來吧?就算裴良玉追究,她也可以說是我自己溜進來的。
我坐在樓梯上,一連幾日沒有休息好,昏昏沉沉地又睡了過去。
直到一道聲音把我吵醒。
「你現在倒是波瀾不驚。」
什麼布經?
我猛然睜眼,看到模糊的人影,他提著一盞燈籠,晃得我什麼都看不清。
裴良玉面容冰冷,居高臨下地望著我。
我夢見了很久以前的事。
所以我對他說:「我還是喜歡看你笑。」
雖然他這個人總是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但在那共度兩年的時光中,我想,他是快樂的。
隻是現如今的他自然不會聽我的話,他甚至有些惱怒,咬牙切齒道:「你現在有什麼資格說這句話?你是什麼身份?」
他看似性格大變,然而我能分辨出,他究竟是想折磨我,還是賭氣。
若真想折磨,他知道我最看重的是什麼人,隨便抓來一兩個疏雨樓的孩子,我就會痛苦不堪,想同他拼命。
身為督公,又怎不知這樣的手段。
「奴婢……」我剛開口,裴良玉便冷笑一聲。
「好,你寧願當奴婢……」
「梁錦春,這些年你可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愧疚?
「你就算不想同我一起逃命,為什麼要給我下藥,將我獨自留在那裡?
「你的心是鐵石做的?」
他一連串控訴,按理說,我應該毫無反駁餘地。
最終在他面前羞愧低頭,向他認錯,發誓要用餘生贖罪。
可不知怎麼的,我突然不想忍了。
「裴大人。」
我攥拳道:「遠明十三年正月初七,大雷電。三月初五,大水。六月飛蝗遮天蔽日,次年春米貴,餓殍遍野……
「那些預言,你真以為是天降機緣,把那日志掉到了你面前?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愧疚過?
「如今你權勢滔天,自然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做奴隸我也可以做,隻是今後,你也不必夾槍帶棒地問候我,我梁錦春對你問心無愧。」
許是看我說得義正辭言,裴良玉也有幾分不自信。
隨後他陡然意識到什麼:「日志是你給我的?」
那是一本記載著「未來」的日記,一些天災人禍、起義造反,所有我記得的,全都記了上去。
「你能……窺探天機?」裴良玉問完以後,又開始自我否定。
「我沒見過你有這種才能。」
我點頭:「我要是能,一定不會讓我娘被你抓住。」
「別扯開話題。」裴良玉將我打斷,「你說,為什麼你知道尚未發生的事,還將它們記了下來……」
「既然它已經幫上了大人,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我說過的,我和裴良玉的恩怨一筆勾銷。
但我顯然低估了他的探究欲。
20
裴良玉命我不準離他超過半步,並且喪心病狂地以我娘和妹妹們的性命作為要挾。
他道:「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會放過她們吧?」
他拿出了一個食盒,揭開蓋後,我當即愣住。
天殺的,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我娘親手做的糕點,捏得四不像的面團,味道特別難吃,沒人能模仿出她萬分之一的神韻。
我用怨怒目光看著他。
裴良玉微微皺了皺眉:「別這樣看我。」
我餓了一天,其實已經餓過頭。
裴良玉一邊吩咐下人熬粥,同時將點星和綴月齊齊叫到他身前。
「主人,是她……」綴月開口告狀。
裴良玉自顧自地倒了茶,直接道:「你們走吧,去哪裡都可以,今後就不要出現在我眼前了。」
「主人!」
綴月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隨後又看向我,似乎很是不甘心。
點星拽了一下她的衣袖,小聲說:「別說了。」
「我不。」
綴月沒聽,甚至上前一步:「我不明白,主人您真的被這個來路不明的女子迷惑了嗎?您救下我和點星,我們的命都是您的……」
我在一旁啃著糕點,有戲看時,一向難吃的東西也變得有滋有味。
緊接著,綴月開始憶往昔,字字泣血,控訴裴良玉的薄情寡義。
我心想,就算裴良玉想如何,終歸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這段感情是沒有好結果的。
也許是因為我的表情透露了些什麼,裴良玉愈發煩躁,他隨手將茶杯捏得粉碎,嚇得綴月立即不再說話。
「她是我的結發妻子,你們明白了?」
他話不多,將二人趕了出去,內室回歸清淨。
我:「……」
這好端端地怎麼又提起過去了呢!
我發誓我沒有亂看,隻是低了頭,就聽裴良玉說:「你後悔同我成親嗎?梁錦春。」
我:「啊,這個……」
我該怎麼說才能不傷害他身為男人的自尊心。
裴良玉卻突然把我拽到了他腿上。
我早就看出來了,這幾年他應該一直在習武,身體結實硬朗,肌肉緊繃。
他不肯放手,將我牢牢禁錮的同時,語氣也軟了許多。
「別回答我,我不想聽你再騙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也許,他不會信我,也可能他信了,但那些我經歷過的事,我寧願一個人遺忘。
比如在這一世之前,我做過許多不同的嘗試。
21
第一次我得知靈瓏公主看上了裴良玉,第一個念頭自然是跑。
可這激怒了公主, 她竟然查到了我娘的住處, 在我們逃到奉縣時, 看到了我娘的屍體。
我和裴良玉一同被公主抓回,在公主府內,供她取笑玩樂。
她給我們戴上镣銬,讓我們像狗一樣取悅她,才能換來食物。
我娘死後, 我也萬念俱灰,毫無求生的鬥志, 便與裴良玉相約自盡, 隨後,我又回到了剛見到公主時。
我重生了,但裴良玉卻全無上一世的記憶。
第二次, 我嘗試和裴良玉約好, 讓他先同公主回去, 我想辦法救他。
他答應了。
我跟著公主的車駕去京城, 在路上就被人抓住了,隨後被捂住嘴,拴在馬後拖了一路。公主和裴良玉坐在前方馬車裡,裴良玉也不知道, 我在他不遠處奄奄一息。
我又死了。
我不敢再和公主抗衡,隻能悄悄給裴良玉下藥, 再逃走。
上一世的我多活了五年,而裴良玉早就因不堪受辱, 死在公主府內。
他不該淪落至此。
既已知天命,蝼蟻且翻身。
這一世我將尚未發生的大事寫成日志,囑託一個孩子偷偷扔給裴良玉。
而他也發揮了它應有的價值, 並且利用得如此徹底, 最終被皇帝重用。
我也算是得償所願。
22
晚上我不知不覺睡過去,第二天醒來時,才發現裴良玉就在我對面。
他直勾勾地盯著我看。
不知道是不是用這眼神看了我一夜。
如此卑躬屈膝,公主自然也沒有再折磨我的心思。
「是重」他說:「你知道靈瓏是怎麼死的嗎?我騙皇帝,說她被狐妖附身,皇帝老兒深信不疑。
「妖怪畏火,很多人眼看著她被燒死,但那並非她本人。」
我想到那牢籠內觸目驚心的指痕:「她被你關起來了。」
「沒有必要再聽。」
裴良玉伸手按住我的頭。
輕嘆一聲:「我昨夜,似乎夢見了一些事。」
我怕他恢復記憶,一時接受不了, 所以急忙轉移話題。
「我娘呢?」
「……嶽母大人當然活得很好。」裴良玉道, 「還有妹妹們,我把她們都接了過來。」
我懷疑他是想更便捷地威脅我。
裴良玉又被我的目光刺痛了,半晌才說:「你……罷了, 我還不知你所經歷的全部, 隻是你如此不信任我,讓我很難過。」
「也還好吧。」
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思緒遊離。
「你怎麼變成太監的……」
這話問得唐突, 裴良玉也當即冷笑, 一掃先前陰霾。
他突然翻身, 眸色沉沉。
「原來你是擔心這個。」
當然。
後來我才知道,這京城人人皆知,本朝東廠督公不必由太監擔任, 這是皇帝對裴良玉一人的恩寵。
而他在得勢後,一直派眼線找尋我的下落。
重逢並非偶然。
是我們任憑命運幾番捉弄,也執意寫下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