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電視臺來村裡採訪高考狀元的時候,我正在沙灘上曬太陽。
「什麼?採訪!可是我在廠裡,缺勤要扣錢的。
「我家說堂哥才是狀元根苗,不像我皮糙肉厚合適打工。
「我不能回去,我家把錢都留給堂哥上大專了,我還要賺錢養家呢。」
報道一播出,爸媽被罵上了熱搜。
我一臉無辜並發出靈魂拷問三件套:
「不是你們教我做人要誠實的嗎?
「爸媽說,我隻是女兒,老了要堂哥養老,這不對嗎?
「爸媽把錢都給了大伯後,村裡不是人人都誇我們家『兄友弟恭』嗎?」
所以,哪錯了?
爸媽臉比苦瓜皺:「哪哪都錯了。」
1
高考結束後。
爸媽就把他們的全部積蓄給了堂哥上大專,讓我去打工。
「妮,你是女孩。爸媽老了還是需要你堂哥幫襯……」
他們甚至沒等到分數出來,就默認我一定是沒出息考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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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出嫁了的姐姐聞訊回了娘家,一把從爸媽手裡撕扒過來存折。
「你們都瘋了?
「毀了我的前途不夠,還要毀了勝楠的。
「爸媽,勝楠三模的成績都是全校第一啊,蔣春犲那頭蠢材那是常年倒數啊!
「他蔣春犲已經十八了,有手有腳不會出去打工?憑什麼把勝楠讀大學的錢拿出來供他上大專?」
我爸耷拉著腦袋,窩窩囊囊不說話。
我媽勉強梗起脖子,應付說:「可村裡大家都說,妮兒是女孩,女孩到底比不上男孩,女孩要外嫁,也不能進祠堂……」
我姐氣得瞪眼。
「大家是哪一家?我去撕爛他們的嘴!
「我妹妹一輩子的前途,是哪幾張嘴就敢說絕的!
「誰敢說絕了,我罵他們全家斷子絕孫!」
我爸「哎呀」一聲,懊惱又無奈道:
「沒辦法!誰讓我生兩個女兒!蔣雅楠,你想去誰家鬧?是所有人家都這麼講!」
我姐一點都不怕。
「有一家算一家,第一家我就撕了大伯家!」
我姐說罷就要出門。
我爸忙攔住她,我媽也在苦苦哀求。
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姐要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
從我記事起,他們就是這樣的做派。
他們極其珍視村裡關於道德那種至高無上的屬於傳說的美名。
珍視到寧願做行動與情感上的奴隸。
珍視到如患了斯德哥爾摩的心理絕症,自家受盡苦難,也要幸福大伯全家。
珍視到孜孜不倦地教導我們兩姐妹長大成人後,也成為大伯家新一代的供血家奴。
我姐指著他們大罵:
「我當初為什麼不能上大學,就是因為你們把我大學四年的學費全貢獻給大伯家蓋新房!
「大伯他在縣裡有編制工作,幾時看得上你們?
「就你們像大傻逼一樣,把僅有的錢都上供,他得了新房子,餘蔭到你們什麼了?」
爸媽說不出來。
可就是根深蒂固的觀念,叫他們自願如此。
「那你是外嫁,妮兒以後也要外嫁,我們隻好靠春犲啊!
「大妮,別鬧了,爸媽這樣做也是為了你們將來減輕負擔啊!」
2
當初,我姐就是被這套說辭給氣跑了。
她沒上大學,進廠打工。
一年到頭積攢的存款一交到爸媽手裡,以為家裡的房也能翻新。
畢竟,村裡動工真的用不到幾個錢。
結果年底回家一看,我們還是那片破瓦、那間爛屋,大伯家都推翻起三層小洋樓了。
年夜飯也隻有我和姐姐忙進忙出,一堆大老爺們在喝茶侃大山,一堆大老娘們嗑瓜子扯闲。
蔣春犲咬五花肉咬得滿嘴流油,看著我和姐姐,得意地揚了揚手裡的一沓紅包。
我姐當場就把鍋給砸了,把牌桌給掀了。
逼問我爸:「一年到頭寄回來的錢呢?是不是又給大伯家了?」
蔣春犲一個大耳光打了過去。
爸媽就幹看著,然後哭。
大伯一家指揮青壯年要把我姐給架出去。
我姐跑到廚房摸了把菜刀,衝進大伯家砍翻了家具家電。
蔣春犲又想上前,大伯使了個眼色。
「怕什麼?讓她砸!過完年,你二叔又得巴巴送錢過來,咱們換更新更好的,反正是她的血汗錢,不用白不用,哈哈……」
從那天起,我姐就對父母死心了,一年到頭都沒回來過,後來戀愛結婚也是通知罷了。
村裡沒辦酒席,也沒請所謂娘家親戚。
也不可能再寄給爸媽錢。
全村人都在奚落與數落:「看,生女兒,就這下場。」
我也點頭:「對,我家生女兒就該是這樣的下場。」
此後,我考到市裡的重點高中,因為成績優異,三年學費學雜費全免。
我姐把應寄回家裡的錢,寄到我手上。
她倒不擔心我亂花錢。
「你就算都花完了,也好過讓蔣春犲那頭大蠢材給花了。你就使勁兒花,別給我省!」
可錢我還是存了起來。
存錢的好處就是,到急要時,我不必受制於人。
3
我姐和爸媽鬧得不可開交之際,我走了出來。
「姐,算了。那是爸媽的錢,我們做女兒的,不能貪父母的錢,他們願意給誰就給誰。我已經聯系好了,明天就進廠打工……」
我姐瞪大了眼睛。
我爸松了口氣。
我媽甚至欣慰地笑了,眼角還夾著眼淚,一副「終於有人懂我」的寬心大慰。
明明她不姓蔣,她也被欺壓,可是到頭來她還是覺得和我爸是利益共同體。
畢竟,家裡哭鬧咒罵多少句,都不及外人輕飄飄地一句,這家當媽的不會教女兒。
「勝楠,你瘋了?」
我才沒瘋。
當著爸媽的面,我又蠢又孝地淚眼婆娑。
「姐,你和我來,聽我和你說。」
我拉著我姐到了犄角旮旯的地方,才說:
「姐,你不用管我,爸媽年紀大了,今後我們都在外面,還是要靠堂哥駐守老家。
「所以,這錢也該給堂哥,雖然他讀的隻是大專,可將來一定有本事可以赡養四個老人。
「我們畢竟都是女孩,將來都是別人家的,爸媽養我們已經賠錢了,怎麼還能和他們要錢呢……」
我姐臉部抽搐得相當於做了一套瑜伽。
半天才探頭四處張望。
「爸終於走了,你這些反話夠煽情,他走還在抹眼淚……」
我吐了口惡氣。
「我也快糟心死了,要不是為了糊弄鬼,我舍得委屈自己?」
我姐碰了碰我的肩膀。
「你快說,你到底是有什麼鬼主意。」
我拿出了手機,打開某理財 APP,把裡面的數字亮給我姐。
我姐微微詫異。
「我每個月寄給你錢全存起來也沒這麼多,你幹嘛去了?」
「這些年,我把你給的生活費和獎學金都存起來了,還做了些小兼職。」
「爸媽不拿你獎學金?」
我挑眉。
「怎麼可能?我和他們說不用給我生活費,獎學金可以支撐我一個學期的生活。」
我姐涼笑了下。
「原來如此。這一次你又是什麼打算?」
「我已經報了旅行團,明天就出發去海邊玩。」
我姐拿出手機。
「錢不夠和我說,高中畢業就這麼一次,去打什麼工,你去痛痛快快地玩。」
我連忙制止了她。
她結婚多年,對家裡是報憂不報喜,對我是報喜不報憂。
真真假假的,弄得我都不是十分清楚她嫁過去的人家,到底過得好不好。
娘家是完全不可能給她撐腰的。
我怎麼還能拿她錢。
「姐,你不用給我了,我已經成年了,現在也不缺錢。」
我把我在某個網站上寫短篇的收益頁面給她看。
我姐連連稱贊:
「真好!我們家就是不缺聰明會賺錢的腦子。當初我要是能上大學,保證現在生意不止現在這個起點了。」
想了想,又罵了句,「蔣春犲那個蠢材除外,我們也不稀罕和他家是一家!」
我姐當天就開自己進貨的面包車走了。
車就停在村裡路旁,回去就看見被鑰匙在車身劃出來的髒話。
我姐冷笑著把一張卡通裝飾紙貼了上去。
「窮山惡水出癟三!不用看車載監控我都知道是蔣春犲那頭大蠢材幹的,我就沒開貴的車,否則我告還費勁……」
我也生氣,可看我姐好不容易才來這一趟,還得遭這種罪,也不想再火上澆油。
「姐你先走吧,明天我也走了。我們走了以後,再少回來就是了。」
我姐定定看了我,嘆氣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早些年,我姐掙扎過,反抗過,也歇斯底裡地撕破臉過,改變了什麼?
什麼都改變不了。
甚至每次我姐和大伯家撕扒完,爸媽又會如家奴般點頭哈腰地去大伯家送禮賠罪。
一個人覺得吃虧是福,那他就有吃不完的虧。
一個人要是覺得苦難能成就自我,那他就一輩子都能活在苦難裡。
呵呵。
我早就不奢望能改變什麼,對爸媽隻能順著他們邏輯,表示理解與尊重。
事後,我自有一份大禮贈給他們。
4
我連夜收拾好行李,準備「進廠打工」。
爸媽舍不得也擔憂。
畢竟,我是家裡最小的孩子,也是第一次要出遠門。
可晚飯後,我爸出門一下,不過十五分鍾,回來又是唉聲嘆氣。
本來預備給我的路費從五百變成了兩百。
我默默地收了錢,也沒和我媽提,蔣春犲又管我爸要零花錢了。
呵呵。
他們不是父子,卻好似親父子。
我大伯都不會一味縱容給親兒子花錢,可我爸樂意。
他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關我屁事。
清晨,我爸就招呼來了堂哥蔣春犲,說要請他載我一程去縣裡。
原來,我爸的三百塊花在這人情世故上了?
蔣春犲握著方向盤,臉上極為不耐煩。
「快點吧,我還趕時間要去載我女朋友呢。」
我爸拉開了後備箱,動靜太大,還被蔣春犲罵了句。
「輕點行不行!沒看我車是新提的!」
我登時也不樂意了,把後備箱蓋又一下子拍了回去。
「你走吧,我不用你載。」
蔣春犲怔了怔,笑意更盛:「勝楠就是有骨氣,二叔你教得真好,就不該給我添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