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身體已經疲憊到脫力,我還是睡不著。
從我來方家的第一天起,我就開始失眠。
我的腦子裡仿佛永遠繃著一根弦,焦慮像散不去的鬼魂一樣纏著我。
隻要真的方韻還存在一天,我就永遠不能逃脫這種困境。
我翻身下床,把毛毯鋪在床尾的地面上,直直躺下。
地板很硬,硌得我後背的骨頭發疼,但這種感覺卻讓我安心。
我在黑暗中無聲地苦笑。
曾經的我就是睡在建築工地的破牆下長大的,餓了就在夜裡偷鋼筋拿去賣。
每晚在冷風中縮緊身子的時候,我就在想,等我掙到更多的錢,就能躺在柔軟的大床上睡覺了。
現在我終於實現了自己的願望。
但我還是睡不著。
我突然想起有人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你天生就不是享福的命。」
「放特麼的屁!」我狠狠罵了一聲,賭氣般地又爬上了床。
10
快天亮的時候,我才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朦朧中身邊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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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地驚醒,看到面前正伏著一團黑影。
「誰?」
我快速翻身滾下床,一把搶過那人手裡的東西,把她按在地上用身體鉗制住。
借著窗邊透過的微弱的光亮,我終於看清楚那張臉。
「寧寧?!」
方寧扭動著身子掙扎著,從我的手裡搶回那把剪刀。
「你來我房間幹什麼?」
她沒有回答,打開房門跑了出去。
我沒有追,我們之間的矛盾,現在還不能被其他人知道,驚醒方父方母就不好了。
方寧這一出,弄得我睡意全無。
我仔仔細細檢查了房間,並沒有什麼異樣。
那她拿著剪刀來這裡做什麼?
我猜不透。
方寧小小年紀,睡覺還喜歡摟著娃娃,表面看還是個天真的孩子,但比同齡人要聰明很多。
第二天,一切照舊,餐桌上方寧老老實實地吃著飯,盡量避免著與我的交集,也不再找我的麻煩。
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我甚至都開始懷疑昨晚的事情隻是自己的一個夢。
直到我再一次聽到方寧在方燭面前說我的壞話。
「哥!你竟然還相信那個女人,她就是個騙子!」
方燭緊抿著唇,我第一次見他這麼嚴肅的樣子。
「寧寧,她跟我們一起長大,她就是你的姐姐!你不是最喜歡她了嗎?為什麼現在要這樣?」
方寧急得都要哭出來,「她明明就不是!那個女人的身上全是疤痕,我天天跟姐姐一起睡,我知道她身上不是這樣的!」
我一驚,原來方寧那晚來我房間,就是為了看我身上這些疤的嗎?
這場爭辯還是以方寧的失敗告終。
但我卻更不安了。
為什麼所有人都把方寧的話當作禁忌一樣對待,更是從來不讓她在我面前說這些話。
難道他們早就發現我不是真的方韻了,隻是不想打草驚蛇?
我呼吸一滯。
看來,一直蟄伏著並不是一個好的策略,我想我應該主動出擊了。
11
方太太坐在花園的雙人吊椅上,眯著雙眼一臉享受。
方父和方燭則在一邊討論生意上的事情。
正是個好時機。
我輕輕走過去,坐在了方太太身旁。
「媽。」
她睜開眼睛,目光像是溫柔的大手一樣撫過我全身。
「怎麼樣,身體還有不舒服的地方嗎?」
我輕輕搖了搖頭,側身把頭靠在她雙腿上躺下。
這個姿勢我在方韻的照片裡見過。
方太太手臂環著我,像哄小孩子一樣輕輕晃動著吊椅,陽光透過樹木枝葉的縫隙灑下來,照得人身上暖暖的。
我故意動了動胳膊,袖管被蹭上去,露出一小段手臂。
那上面零散地印著一些疤痕,新傷舊傷交疊,很是明顯。
我從扒手團伙逃出來的那天,差點被管事的人打死,這些痕跡大部分是那天留下來的。
以往我都是長袖長褲蓋著,生怕被人發現。
可現在,它們就是我獲得憐憫最好的工具。
果然,方太太突然驚呼一聲,「小韻!你這裡是怎麼弄的?」
她劇烈的反應立馬引起了方父和方燭的注意力。
尤其是方燭,他探究的目光藤蔓一樣纏上我的胳膊。
我故作緊張地將胳膊藏在身後。
「沒什麼的,說了你們又得擔心……」
方母皺著眉,又把我的兩隻胳膊都拉過來, 撸起袖子埋頭仔仔細細查看那些傷痕。
「今天必須跟媽說明白!有人欺負你爸媽給你撐腰!」
她的語氣很是激憤,但眼裡的心疼都要溢出來了。
「死者家屬對屍檢結果不太滿意,所以起了衝突,我一直沒說也是怕你們擔心……」
我小聲說著,眼眶卻突然發酸,理由是假的,但委屈確實是真的。
方母突然拉過我,把我緊緊摟住。
她的懷抱太過用力,卻讓我感到無比安心。
胳膊上大塊的青紫赤裸著,像在喧囂我以往 25 年的痛苦人生。
「是不是很醜?」我問。
方母突然愣住,嘴唇緩緩貼上我的額頭,一個特別長的溫暖又幹燥的親吻。
我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洶湧的愛意。
以至於此時的我,仿佛靈魂抽離,木然得像個布偶娃娃一樣不知該作何反應。
她說,「一點也不,我的女兒很勇敢,媽媽有你很幸福。」
12
方母的話像雷暴一樣擊中了我,不是恐懼,不是驚訝,也不是慌張。
是驚駭。
鼻腔裡湧入一股酸澀,我急忙捂著臉跑開,我不想被他們看到我哭。
我從來不是一個讓人幸福的人。
我是親生父母的累贅所以他們拋棄了我,我在扒手團伙裡畏手畏腳賺不到錢所以他們嫌棄我,我逃出來想要找地方打工,但我沒有學歷反而全是偷盜的案底所以他們害怕我,每次被抓住之後都被人打到半死因為他們討厭我……
肩膀一顫一顫地抖動著,我緊緊捂著嘴巴,忍著哭聲。
我恨身上這些疤痕。
就算方韻也有這些,也隻會是她榮譽的勳章,是她勇敢的象徵,而在我身上,隻是偷盜者的罪惡和懲罰,像帶著罪名的印章,牢牢刻在我身上。
隨時將我釘在恥辱柱上。
我永遠也成為不了方韻。
腹部開始隱隱作痛,隨著我劇烈的呼吸起伏逐漸加重,我佝偻著身子站在洗手臺旁,想用冷水讓自己清醒。
可那疼痛已經不可忽視,腹部的絞痛讓我直不起腰,甚至耳邊都是嗡鳴。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每次我情緒大波動的時候,都會莫名腹痛。
這次更是來得激烈。
方寧不知什麼時候,幽靈一般站到我面前。
她身子筆直,以一種居高臨下的睥睨姿態,十分冷漠地看著我在地面抽動。
那脆生生的少女的嗓音在嗡鳴中格外清晰。
「你就是個小偷,偷我姐姐的身份,偷她的親人。」
「你一定會遭報應的!」
13
是方燭衝過來把我抱出了房間。
方寧離開的時候把盥洗室的門從外面鎖住,方燭破門而入時,我已經暈倒在地。
我終於醒過來,渾身還在冒冷汗。
想要下床的雙腿剛觸到地面,便軟綿綿地踉跄了幾下。
方燭衝過來,環著腰一把將我撈起。
他好像有些生氣。
「你必須去醫院做個檢查。」
我疲軟地靠在他懷裡,搖了搖頭,連話都沒有力氣說。
他把我扶回床上,眉頭緊蹙,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
似乎話在嘴邊吞吞吐吐幾次才說出口。
「你跟以前不一樣了,小韻。」
「是嗎?」我疲憊地對上他的視線,不想再問。
謊言才是世界上最無力的東西,隻要說出一個就要用無數個新的謊言去證實它。
我好累。
我縮進被子裡,閉上雙眼,還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停留在我身上。
過了好久,他才說話。
「照顧好自己,別讓爸爸媽媽擔心,大家都很愛你。」
腳步聲漸行漸遠,他出去時輕輕帶上了房門。
有淚珠從我的側臉劃過,滴落在床單時發出細小而悶窒的聲音。
大家愛的是方韻,不是我。
14
日子還算是圓滿地一天天過著,我的身體依然很差,方太太一直讓家裡的阿姨做各種補品給我吃。
她說我瘦得像個骷髏,但還是很好看。
我穿著漂亮的禮服坐在鏡子前,無奈地笑了。
媽又騙我,根本不漂亮。
眼下那兩團青黑像三天沒睡過覺一樣,我感覺現在的自己,還沒有以前隻啃饅頭時看起來有精神。
方太太走進來,撫著我的肩膀,看起來異常興奮。
我忍不住問她,「媽,我過生日你這麼開心嗎?」
她笑著捏了捏我的臉,「當然啦,你工作的這幾年總是不在家,生日都沒空過,這次好不容易得空,我簡直要開心死了!」
她朝門外看了一眼,又安撫般地摸了摸我的腦袋。
「準備好了就出來哦,我的乖寶貝兒,我先去看看寧寧。」
我乖巧地點點頭,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心髒被愧疚一寸寸腐蝕。
我不是她口中的寶貝女兒。
方韻今年也還是沒過上生日。
我佔著她的位置,享受著本該屬於她的東西。
如果爸爸媽媽發現我是個騙子,一定會很生氣吧。
我疲憊地站起身,提著裙擺進入宴會大廳,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將會是全場的主角。
但他們的歡笑聲一點點將我割裂,我越來越意識到。
我連這個世界的 NPC 都算不上,我的出生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爸爸在遠處看到了我,眼睛立馬亮起來。
他穿過人群來到我身邊,開口的第一句仍然是誇贊。
「不愧是我女兒,這麼漂亮!」
「那當然!」我笑著挎住他的胳膊,準備上臺。
身後有人突然大喊了一聲「斑點狗!」
這個聲音太過熟悉,以至於聽到的那一刻,我猛地抖了一下。
15
爸爸好奇地朝身後張望,接著爽朗地大笑起來。
「老同學,好久不見!」
他帶著我走過去,同那個男人握了握手。
我冒了一身冷汗,即使是站在溫暖的宴會廳裡,還是被冷意包裹,渾身顫抖。
這張臉我永遠不會忘記!
八歲那年,他在建築工地上把我拖去,訓練我當小偷,穿著暴露的衣服拍色情視頻,如果不聽話,就會被惡狠狠地打一頓。
我因為好幾次想要逃跑,被他打斷過肋骨。
他臉上的每一顆痣,每一絲暗紋,每一處疤痕我都清清楚楚地記得。
可現在,他站在我面前,與我的父親談笑風生。
「最近忙什麼呢?」爸爸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