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樂了,問我這樣同跟著母親讀書有何不同。
我想了想,道:「我聽聞二哥哥初入內書堂讀書,也時常有聽不懂的回來請教劉母妃,可劉母妃的見解有時候會同宮裡的太傅講得不一樣。」
……因而趙雲澤回來同劉側妃鬧了一場,說她根本讀不懂那些書。而我母親將此事講給我聽,並對我耳提面命,說我要是敢這麼忤逆她,以後不必管她叫母親了。
「所以老師您的見解也可能同我母妃不一樣,」我認真道,「如果隻聽母妃一人的講解,我隻能背過記住母妃講的,但如果能夠同時聽到老師您和母妃二人的講解,我會思考究竟是老師講得對,還是母妃講得對。」
老師聽了我的話,似乎是頗為滿意,他又看了看我父王,還是松口了:「好吧,後日你便來國子學讀書吧。」
4
我得了老師的許可,高興極了,想著回去同母親報喜,母親一定也很高興。
卻不想我興衝衝地進了門,瞧見母親正在喝藥,一旁的郎中正在收拾箱子,我頓了頓,問道:「母親病了嗎?」
母親似乎不願意談及此事:「無事,隻是安神的藥。」
我雖然年紀小,卻不傻,此前有偷聽過母親和青英的談話,一下子就明白了母親在吃什麼藥,卻問不出口。
母親那句「你若是男孩」還在我耳邊回蕩,叫我的嗓子好像堵了棉花一般,說不出話。
「國子學的老師答應收你了沒有?」母親見我沉默了,擰著眉問道,「是不肯麼?」
「我教你的話你沒記住嗎?」母親已經擰起眉,我連忙辯解道:「沒有,老師,老師答應了。」
「嗯。」母親頓了頓,話鋒一轉,又問我今天跟老師談了什麼。
我提及老師說我年紀太小怕我跟不上這件事:「我便同老師講,我可以回來請教母親。」
「嗯,」母親應下,「進了國子學也要好好學,雖說你年紀比她們小些,但你啟蒙早,論起讀書的時間,未必比她們短,若是有不會的,便回來問我,總之你要爭取考個好名次,叫你父王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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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對我的課業抓得極嚴格,連老太妃聽了都說她教養女兒實在用心。
此後我便白日在國子學讀書,夜裡回來聽母親講學。
有一日夜裡,母親考問我功課,有幾段古文我學得不好,答不上來,加上深夜困倦,我昏昏沉沉的,母親再三提示,我還是作答不出。
眼見母親又沉下臉來,我心道不好,連忙起身,等著母親訓斥。
許是連日休息不好,我踩到自己的裙角,一時間沒站穩,一頭磕在案角上,頓時血流如注。
晚香堂裡眾人驚慌,忙遣人出去叫郎中。
動靜鬧得這麼大,自然是瞞不住了。
深夜父王和王妃匆匆趕來,就是老太妃都遣了貼身姑姑來問。
聽聞是我夜裡跟著母親補習,王妃有些心疼,嘆道:「徐側妃何苦這樣逼她,舒兒不過一個女孩,年歲又小,去女學讀書是好事,逼得這麼緊做什麼?」
父王知道是我自己磕的,倒也沒說什麼,隻是第二日就送了個貼身侍女給我。
第二日我醒來時,發現母親守在我床邊一夜未眠。
見我醒來,她才松了口氣,隻是語氣依舊生硬,告訴我父王替我請了半月的假,但我在家裡也不能落下功課,等明日她依舊會來給我講課。
隨後父親送來的侍女碧玉進來見我,說她和她的兄弟都被父王派給我了,若是日後我出門,便叫她的兄弟趙鴻跟著。
我尚且不知父王的意思,卻見母親在碧玉看不見的地方瞪了我一眼。
我便出聲叫碧玉先出去,隨後母親對我說:「他們都說你是個女孩,叫我不必這麼嚴苛你。」
「趙雲舒,你記得,隻有母親會全心全意為你考慮!」母親抓著我的胳膊,厲聲道,「隻有母親願意把你培養得不比男孩差!」
青英立在一旁不敢勸,我尚且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是見母親這麼生氣,隻能先應下她的話。
……
很快,我的傷勢大好,已經能自如行走。
母親見此又給我排了課業,叫我別浪費這半月闲暇,爭取在下一旬的考試中取得好名次。
那日我正在母親的監督下讀書,母親在一旁喝藥,那藥似乎是極苦的,喝得母親直皺眉,叫她心情很不好。
我不敢觸她的眉頭,隻能一刻不敢停地背書。
此時王妃身邊的侍女進來,說王妃那裡得了幾塊上好的布料,最適合我,叫我過去挑一挑。
母親聞言欲起身,卻被來人笑著攔下,原是王妃隻叫我自己過去。
母親便警告似的看了我一眼:「去吧,回來繼續讀。」
我鮮少踏足王妃的正院,王妃多病,免了眾人的請安,連帶著院子也很冷清。
進了屋,王妃拉著我坐到她身邊。
她身上總有一股很淡的藥香,說話也是溫溫柔柔的:「舒兒,母親叫你來,是有件事想問問你的意見。」
「你知道我膝下無子無女,連帶著院子裡都冷清極了。」王妃拉著我的手,「此前母親就極喜歡你,覺得你乖巧又伶俐,奈何你母妃膝下就隻有你一個孩子,母親也不好討要。」
「隻是前幾日你累到撞傷自己,母親才知道你母妃對你實在是過於苛刻,竟存了叫你同雲澤一競高下的心思。」
「所以母親求了你父親,隻要你點頭,日後便跟著母親住在這裡。」王妃對我溫柔極了,語調平和,「日後你想在家裡讀書也好,想去國子學讀書也好,母親都隨你高興,好不好?」
不得不說,我對留在王妃這裡極為心動。
不光是王妃說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更貪戀王妃身上的溫柔平和。
我不用擔心王妃下一秒會暴怒,會尖銳地罵我訓我,我不用膽戰心驚、小心翼翼地同她講話,我真的很心動。
可是,我還是想起了,我受傷時,守著我一夜未眠的母親。
我猶豫了許久,最後對王妃說:「我聽說父王的兩位夫人也快生了,母親若是喜歡女孩……還是等兩位夫人生了,抱養一個吧。」
王妃眼裡的失望遮掩不住,但是她最後還是溫柔地松開了我的手:「好吧。」
5
此後三年,我依舊白日去國子學讀書,晚上回來聽母親講課。
母親依舊對我的課業抓得很緊,我每次考試都在國子學名列前茅。
隻是父王的兩位夫人都生了男孩,王妃沒有抱養的打算,而母親喝了三年苦藥,依舊不見喜。
我十歲這年,終於被老師允許參加武學課。
國子學的女學生也要學習馬術和騎射,而這一道我實打實地比同班同學晚學了三年。
母親教不了我這個,我便自己發狠地去練。
有一日我累到脫力,險些從馬上掉下來,還好有同學過來幫我牽住了韁繩。
「怎麼這麼要強啊趙雲舒。」來人嬉笑著幫我勒住馬,「有沒有事啊。」
他是王妃母家的子侄,名叫段劭,比我年長三歲,許是受王妃囑託,馬術課上頗為照顧我。
「多謝。」我搖搖頭,翻身下馬,卻不肯走,想著休息一會兒再練。
此時我尚未意識到我自己完美繼承了母親要強偏執的性格,隻是發自內心地不肯服輸。
段劭也下了馬,坐在我身邊,他混不吝地叼著根隨手拔的草,「還犟,也不怕摔斷腿。」
他一直攔著我,無賴地嚷嚷著說我要是再敢上馬,他就把師父們都叫過來。
我眼見今日練不成,便想回去。
段劭卻在我身後追問道:「趙雲舒,今兒下課早,要不要出去玩玩?」
他快走幾步,追上我:「走吧,就去城南新開的茶樓吃點東西,保證讓你按照平時回去的點兒到家。」
最後我禁不住段劭的軟磨硬泡,也實在是心動「第一次背著母親出去玩」的誘惑,跟著他去了。
段劭輕車熟路地帶著我進了包間,推開窗便是臨街,我們二人點了一桌招牌菜,隻是覺得出來玩實在新鮮,直至快入夜時才反應過來,兩個人急匆匆地往家趕。
段劭一邊走一邊安慰我:「沒事,你就跟王爺王妃說是我帶你出來玩的,我爹娘最多說我一頓!」
可我並不擔心父王和王妃如何,隻怕母親會滿腔怒火。
……
果然到家時,府上眾人已經知道我去了哪裡,跟誰去的,我也不必費心編理由了。
父王和王妃果然沒說什麼,隻是叮囑我下次不許單獨同男子出去吃飯。
母親在父王面前沒發作,回到晚香堂卻無比嚴厲地叫我跪下。
許久沒動用的戒尺重出江湖,母親一邊打,一邊訓,問我知錯沒有。
我起先垂眸認錯,說自己不該隨意同段劭出去吃飯。
母親厲聲訓斥,先是說我不知廉恥,同男子廝混,再說我不思進取,分明騎術低劣,還不知勤加練習,為了口腹之欲荒廢學習時間,實在是短視。
聽著母親越說越過分,青英連忙驅散了眾人,屋裡隻留下我三人,母親的戒尺一下一下打在我手心。
我心中不服。
我入國子學讀書三年,已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隻是母親過於嚴厲的語氣以及一貫的威嚴讓我不敢頂嘴,隻能沉默地承受著她的怒火。
直到我雙手被打到紅腫破皮,隱隱約約有血絲滲出,青英上前阻攔,說我還要明日寫字,再打手就廢了。
母親扔了戒尺,仍是恨恨:「這樣不知禮數、不知廉恥的東西,打死了也清淨,免得辱了門風!」
永遠是這樣。
母親生氣時永遠會口不擇言地痛罵我,什麼骯髒的詞匯都會往我身上安。
我第一次直起身子,盯著母親,問道:「我犯的是何等大罪,要母親打死我才好?」
青英抱著我,叫我別再說:「姑娘別說了,側妃也是擔心姑娘出事——」
「我隻是同表哥出去吃了頓飯,全程開著包間的窗戶,先遣了趙鴻回來報信,身邊也有碧玉跟著,」我自顧自地辯解道,「馬場上的老師同窗都能作證,我今日累到險些從馬上摔下來,這才提前下課離開——」
「怎麼就成了母親口中不知好歹,不知禮數,不知進取,就該打死的東西了?」
我這一串話下來,像是在質問母親,她氣得半晌沒說話,青英忙去扶著她坐下,我聽見她對青英說:「你瞧瞧,她如今大了,質問我呢,真是我一副心肝都喂了狗了。」